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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研究】 东方论述与当代西方女性书写

作者:王金玲,林维红,姜佳将,高雪玉 来源:《性别视角:挑战与重建》
发布于 2020-02-18 浏览量:491
东方论述与当代西方女性书写
 

萨伊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一书于1978年问世,在学院内外产生了广泛的回响,如今俨然成为后殖民论述和文化研究的经典名作。如萨氏在《东方主义再思》(Orientalism Reconsidered)一文中归结的,作为思想和实践方式的东方主义,涵盖三个互相重叠的领域:

一是欧美和亚洲间不断变动的历史与文化关系;二是西方一门自十九世纪以来研究东方文化传统的学科;三是一个现今西方世界,基于其政治上的急迫性与重要性,称之为东方的区域,以及和其相关的意识假设、意象和想象。

东方论述这三个层面间的共通点,在于那条分隔东方和西方的界线:分界与其说是自然的事实,不如说是人为的虚构,萨伊德称之为“想象的地理”(imaginative geography)。《东方主义》一书,援引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论述,以揭露知识论述和权力运作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西方的优势霸权,即建立在知识/权力体系上。因此,所谓“东方”,是西方权力知识的霸权力量所构架的“一套再现系统,是西方学术、西方意识和西方帝国的一部分”,绝非东方的真实再现。欧洲中心论的帝国主义,以知识权力的优势,将东方异化为“他者”(Other),旨在巩固其殖民的“自我”(Self)认同。东方主义中欧洲自我相对而言向“东方/他者”所展现的文化霸权,如萨氏所言,可类比到当代文化底层在性别和种族上不平等的情况,如女性主义者和黑人文化研究者所控诉的情形。萨氏还以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主妇类比东方人,说明其挑战东方论述的后殖民研究和女性主义的关联:父系制度下的女人是男性观点的沉默他者,如同东方是帝国霸权下无声的客体,也因此缘故,萨氏强调“东方主义”是个“全然男性的领域”(exclusively male province),女人只是男性权力/想象的产物而已。于此,萨氏显然没有超越性别二元对立的谬误,更忽略了女性在文化帝国主义里所扮演的角色。东方主义和性别的关系为何?这是萨氏《东方主义》一书略去未谈的问题。本文以萨氏“东方主义”的概念为本,针对上述质疑加以延伸,以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桑塔格(Susan Sontag)和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等当代西方女性文本中心的“中国想象”为例,探讨东方论述的性别意涵。主旨在于尝试强调和弥补萨氏《东方主义》之缺(fill the lack),解读西方女性文本中作为“异域边陲”的“女性东方主义”。

01
东方主义、中国想象
 
 

如萨伊德所言,约自18世纪末,当东方以远古、遥远、富饶之姿再度被欧洲发现时,东方的历史即成为“古老”和“奇特”的典型——是一段欧洲因本身工业、经济和文化的进步发展可将其远远抛诸脑后的历史。此后,在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共谋下,东方在实际政治世界中的对应物是欧洲在东方殖民的搜括所得,是殖民获取的代号;不是欧洲的对话者,而是其相对沉默的他者(silent Other),以助欧洲定义“自我”。此宰制、重塑东方的西式杜撰(Western invention)谓“东方论述”。在此东方论述的操作下,东方的真实性就此被僵化成古老的典型(stereotype)。“典型”一词最早为立普曼(Walter Lippmann)引用,社会学上有如下的四项认定:典型是简化繁复的;谬误非真确的;来自二手而非实际经验的真实再现;无法随着新的经验变革和修正的。诚然,在东方论述的文化霸权下,东方被形塑成一个简化、非真实、固着的典型:东方常被描绘成阴柔的、富饶易孕的,其象征常是淫逸女子和皇宫粉黛,这种将东方女性化和性欲化,并进而将其异化的行为,与男性霸权和父权体制的行为相类似。因而,“东方是个虚构的地方,其本质为空无,正与女人静默的空间相对应”。易言之,只有在“东方”(女人)被他者化(边陲化)后,“西方”(男性)始可界定自身为中心。西方对东方的凝视,本非关爱的眼神,充其量东方只是提供一套可供操弄并全然迥异的象征符号。西方即借由对东方的想象/区隔/再现,以遂其殖民宰制的政治企图。

如上述萨氏以阿拉伯世界的经验对“东方论述”的阐释适用却不能涵盖西方的“中国想象”。萨氏笔下的东方,直指阿拉伯及回教世界,《东方主义》一书中,提及“中国”不下20次,“中国”却是个萨氏无力论述的魅影。“中国”——西方人称“大汗帝国”(the Chan’s great empire)——是如何被西方帝国主义异化为沉默的他者的?萨氏在控诉西方帝国主义将“东方”化约时,以回教世界为“东方”代言,未能虑及东西方复杂、多面向互动的历史脉络,诚然是另一种化约。其实,在远早于哥伦布地理大发现的年代,13世纪中国蒙古王朝就横跨亚欧,加上十字军东征的宗教狂热,中西交流已逐渐成形。此后,中国俨然成为西方的参考地标。在密尔顿(John Milton)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中,亚当自乐园的高山远眺:

全盛的帝国,始于

汗八里(Cambalu)的城墙——中土大汗的割地,

……

蜿蜒至帕金(Pqquin),中国王的领土。(Paradise Lost Book XI.II.387-90)

亚当登高远眺,以此“君临天下”的观看角度,如同收纳东方帝国于西方的版图。密尔顿或无宰制中土的政治企图,但以中华帝国标示地理方位,做全景式的审视,并巩固神的主宰,凸显西方基督教王国的至高无上,是《失乐园》的书写策略。明显地,汗八里是中国北方之都,而帕金亦即北京,亚当的目光其实一直在同一个城市里逡巡,如何能够蜿蜒、统驭中土?西方对中国的确实位置及历史,缺乏明确概念,可见一斑。但是,凝视者才是全景的中心,是意义、秩序和价值的赋予者,亚当眼下的“浩瀚异域”非关真实地理,而是西方观看中华帝国的“典型”,或借用巴巴(Homi Bhabha)的话,是一种“凝注(arrested/fixated)的再现形式”。巴巴认为“典型”所展现的是极度矛盾的情结:包含“投射(出)和投入(projection and introjection)双重的潜意识作用,既是隐喻也是转喻的策略,涵盖置换、罪恶感、攻击欲;是表现与内抑知识的分裂及其掩饰”。诚然,中华帝国的典型透露出西方分裂的自我,既是“罪恶感”的自卑又是“攻击欲”的自大。亚当登高正值其因犯下的“原罪”为上帝逐出乐园之际,神以宇宙全观的视野,展示人类未来的希望。套用巴巴的话,中华帝国为西方基督徒的“罪恶感”的投射,沦落的悲哀似乎在帝国强盛的“典型”中找到了慰藉/置换;以“凝视”(gaze)作为“统驭”,收纳帝国于未来的版图是攻击欲的表征,如此一来(西方)乐园之失则为(东方)乐园之得(gain)。《失乐园》创造中国异域,实则巩固了“内在、自我主体的地位”(an inside,its own subject status)。

中国的古文明和强盛为西方凝注、造就Cathay成为西方文本的关键字汇奠定了基础。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在1699年编辑的《中国近讯》(Latest News China)的序言中指称,17世纪末,最高度教化和最有品位的人,都集中在“两个大陆上”,亦即中国和欧洲。只要这两块距离遥远而高度文明土地的人愿意彼此携手,并“泽被中间地带的人”,则“人间天堂”就有降临的一天。尽管莱氏近乎“世界大同”的想象难能成真,中国文化却已融入欧洲生活,中国的异域(exotic)风味深深吸引着西方人,成为所谓的“中国风”(Chinoiserie)。从未涉足中国的西方思想家如莱布尼兹、孟德斯鸠(Montesquieu)、伏尔泰(Voltaire)等人,从可得的史料中,以自我观点创造论述体系,再现了他们“理解”(虚构)的中国。中国在西方引起的强烈情感和乐趣,足见其魅力,却也在“西洋镜”的折射下失真,成为一个营造和定义西方文化的魅影(phantom)。

中国为盛世文明的意象,在18世纪末西方殖民主义崛起之时,便告终结。中国的停滞不前成为列强收编、殖民中国的最佳凭借,对西方历史学家如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而言,中国就像“一个木乃伊,以丝布包裹,外表画着象形字”。赫德以埃及木乃伊的死亡意象,再现中国,将欧洲以外的两大古文明一网打尽。中国和埃及迥异的文化和历史脉络,在西方人眼中,实无二致,不过是应化为历史灰烬并抛诸脑后的古文明而已。中国人“注定生生世世要赖在同一块土地上”,即便有心,“也成不了希腊人或罗马人。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生来就是小眼睛、短鼻子、扁额头、少胡子……”赫德之说乃生物决定论,以容貌区隔中国人及欧洲人,以欧洲单一的审美观审视中国人,将其异化为次级生物。“少胡子”一语将中国人去男性化(emasculated),以此将其去势(castrated),故而中国人注定无法成就如希腊罗马的辉煌文明。中国由“世界大同”(wholeness)的动力成为“异域”(otherness),是“世界”(The West is the World)的边陲,无法进入世界历史。

但中国没有也无法“赖在同一块土地上”。19世纪中叶以降,西方列强环伺,中国政治腐败、门户洞开、割地赔款。数以万计安土重迁的中国人,远渡重洋,至“美丽新世界”(American as Beautiful Nation)寻觅金山,开始漂泊离散的生活。关于“离散”(diaspora)一词,格洛尹(Paul Gilroy)称为“走避暴力、威胁”的经验,绝非自由意志选择的时空置换;所谓“离散意识”便是自我认同危机的根源,离开故国等同于拔根,“存在”就受到威胁,如卢梭(Rousseau)云,“当人不再拥有祖国,也就不再存在”(When he has ceased to have a fatherland,he no longer exists)。然而,中国人的认同危机更涉及沉默/禁声(silence/silenced)和西方“中国想象”对中国人的宰制。值无数华工移民美国西岸之际,沙克罗莫(Sax Rohmer)于1910年代创造“傅满洲”,转化中国人的聪明机巧为邪恶的象征,正体现了西方对“黄祸”(Yellow Peril)的焦虑:无论是起因于马可·波罗时期的蒙古西征,还是近代的义和团之乱,或大量的华工移民,西方人始终活在“黄色帝国”的恐惧下。傅满洲有着“如撒旦的脸庞,有双绿眼,散发如猫眼的磁力,此人集东方人的冷酷和心机于一身”,着实是“黄祸的化身”。或者,如赵健秀(Frank Chin)指出,傅满洲对西方或不构成威胁(threat),而是冒犯(offense):“傅满洲的邪恶,不仅是性的(sexual)且是同性恋的(homosexual)……,身着长袍,眨着眼睫毛……,不时以长指甲抚触白人的腿、腰和脸颊,无非是对白人的男性雄风轻浮的挑逗。”无怪乎华裔文评家如赵健秀、陈耀光(Jeffrery Paul Chan)等人声称:西方“典型”的“中国人绝非男人,亚裔之女性化,全无传统男性的创意、胆识、体力和创造力,足以令人恶心厌弃”。至此,中国在西方文化霸权的再现下,除了专制帝王、辫子和缠足外,尚有遭“阉割”(castrated)的中国男人。

02
 当代西方女性书写的中国想象
 
 

西方对“傅满洲”的想象,印证了萨伊德所言:“东方和性(sex)有着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关联。”。实则,萨氏以福楼拜(Flaubert)和埃及艺妓的性关系,阐释东方论述如父系霸权的本质:

她(艺妓)从未为己发声,从未表达情感,从未存在或拥有历史。他(福楼拜)为她发声、再现她。他是西方人、男性且多金,这些都是构成宰制(domination)的历史事实,足使他不仅拥有她的身体,并拥有陈述她的故事的权力,告诉读者何谓“典型的东方人”。

以艺妓为东方的替身,将东方女性化,不仅充满性和性别阶级(sexual/gender hierarchy)权力运作的想象,更是萨氏以性别差异(sexual/gender differences)勾勒种族差异(racial difference)的论述策略。显然,萨氏的基本假设是书写/再现东方为男性的特权:

每个书写东方的人必须面对“他”的东方,将东方译入“他”的文本,选择“他”的叙述口吻/架构/意象/主题,凡此种种旨在告诉读者,“他”围堵/统驭东方以及再现东方的意图。

萨氏以男性“他”代表“每个人”(everyone),旨在揭露东方论述乃建构于阳具中心论(phallocentrism),东方论述将东方/女人加以异他化的种族/性别歧视的基调,应为女性主义同声挞伐。至此,萨氏将东方主义视为男性论述,漠视女性参与建构西方文化帝国的可能。在《东方主义》的索引中有超过九百个引述项目,仅出现了七位女性的姓名,更遑论19世纪以降如金丝黎(Mary Kingsley)、妮尔(Alexandra David-Neel)、玛莎雀丽(Nina Mazuchelli)、玛汀诺(Harriet Martineau)等多位旅行家在帝国/殖民主义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故而,萨氏《东方主义》论证的是西方男性的“我们”(we),以东方女性意象,再现东方/男性的“他们”(them)。“女人”是符号,绝非“说话的主体”(speaking subject)。至此,萨伊德的《东方主义》既充满性别化的迷思亦忽视相当数目的女性艺术家援引帝国修辞、参与东方主义建构的事实。诚然,西方女性在面对其创作的性别弱势时,即以东方主义巩固己身的论述位置,以女性他者(female other)凌驾种族(东方)他者(oriental other),以东方(男人)为其凝视的客体,重写异他性(re-inscribe the otherness),以挑战父系文化对女性书写的围堵——西方女性以种族优势重写性别劣势。

西方女性援引/挪用帝国主义东方论述的精神,建构其书写的主体(female writing subject),将女性写入西方文化帝国的历史(female inscription of the colonial history),莒哈丝的自传小说《情人》(The Lover;L’Amant)就是这样的作品。十五岁半的法国女孩,为了改变现实困境,和多金的中国情人,发生第一次性经验。情人没有名字,并且沉默阴柔,通篇以小女孩(la petite)的凝视重现中国男人:

肌肤细致柔嫩。这个身体呀!消瘦无力,没有肌肉,像生过病正在疗养似的。他没有体毛,除了性器外,看起来不像男人。虚弱得如同承受着屈辱。

本段文字神似前述选自福楼拜的引文,唯独埃及艺妓已被置换为中国情人。阴柔的中国人是女孩欲望的客体,在法属的印度支那,小女孩以殖民主义的优势据用传统男性凝视的位置,反转性/性别的阶级为女尊(强)男卑(弱),以驯化的眼/我(eye/I)主导情欲。女孩处处主动,蓄意等待猎物,借助装扮,储备引诱能量:

我身着本属于我妈妈的丝质洋装,无袖低领,但旧得几乎透明,……身系着不晓得是哪个哥哥的皮带,……这一天我特意穿上这双镶金的高跟鞋,……就在晚间踩着镶金缀珠花的鞋去上学……。但不是鞋子而是女孩头上戴的男用宽边帽,让她看起来奇特,是一顶泛红棕又系着宽黑丝带的帽子。意象之模糊就在这顶帽子上。

借助扮装,凸显情欲,挑战处女禁忌,以一项男用帽模糊性别界线,区隔自我与其他殖民地的妇女:“此间殖民地,没有女人如此装扮。”帽子使她由女变男,从而扮演情欲主体,挑战生物的宿命(Biology is destiny):“突然间,我看到另一个自我,脱逃了天然的宿命,在城市间,旅程间和欲望间流转。”

莒哈丝操弄表象/真实、扮饰(符号)、服装/身体、男性/女性等二元对立下的文化伪装,逆转性别/权力的关系。如果前述女孩的“凝视”再现了刻板“阴柔”的东方男子形象,是东方主义知识/权力霸权的体现,则女孩含混性别、充满情欲挑逗的扮装,更强化了跨国恋情中种族/权力的东方主义式操作。莒哈丝借强化种族宰制,以颠覆性别宰制,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不再是平行排比的宰制体系(西方宰制东方;男人宰制女人):在莒哈丝的作品中,西方女人宰制东方男人。这种诠释或许太过单纯,身在殖民地的西方女人,实则面临自我分裂(split)的危机,小说中以“我”和“她”两个代名词交替使用,成年的作家主人公更以“小女孩”(la petite)指涉15岁半的自我。前引的扮装文字,提及洋装、皮带、高跟鞋时,皆以“我”指称,但述及男用宽边帽时,则以“女孩”/“她”置换前段的“我”,仿佛是为隐藏主人公性别优越的焦虑。甚者,以白人的眼光来看,女孩简直是“臭婊子”,“日日夜夜让那个肮脏的中国富豪搂抱身体”。这种种族歧视的陈腔滥调却是牢不可破的种族宰制。种族的差异和区隔,一直是小说的基调:中国人“如癞皮狗、如乞丐,……喧哗的噪音是欧洲人无法想象的”;“在我大哥面前,他不再是我的情人”,只因他是中国人,“他那羸弱的身躯,使我羞愧”。中国人等同于狗的帝国修辞旨在区隔西方人和中国人:以中国人为“非我”(non-self)因而“非人”(non-human)的逻辑,运用“狗”“乞丐”为辨识种族差异的符号,行殖民宰制之实。因此,白人用餐就必须选择“欧洲人专用的那层”,隔绝“种族污染”,保留欧洲人纯净的“白”。

然而,吊诡的是,西方女孩的情欲及自我的解放,就在进入中国情人位于闹街暗室的那一刻启动:

闭上眼,我尽情享受激情,我想,他此生就为爱,没有其他的了。他的抚触完美至极,做爱好比是他的专业。

闹市吵杂,……好比行人从这斗室里穿越,我在吵杂声中,爱抚着他的身体。浩瀚如洋的情欲奔腾如潮起、潮落、双潮起。

此处印证了萨伊德所言,东方和性是密不可分的。女性化(遭阉割)的中国情人在情欲流转中如同超级阳具。情人不曾拥有阳具(have the phallus),却是不折不扣的阳具(be the phallus)。易言之,情人是异国情调的物神(exotic fetish),是女孩欲求之物,是女孩渴求的权力符号(signifier of power)。女孩以种族优势重写性别劣势,以定义种族自我(racial self),洁净其本具的性别异他性(sexual otherness);而情人处于被欲求(desired)而非主动欲求(desiring)的状态。既以中国情人为情欲的符号,莒哈丝在处理女孩另一段同性恋情愫时,便将女孩的同性恋人海伦(Helene Lagonelle)进行了中国/东方化处理:

她和永隆的情人血肉同躯,她是带给我深邃激情的农奴(中国人)之属,她是永隆模糊的身影,来自中国。海伦拉孔兰来自中国。

中国非关真实地理(海伦来自法国),而是象征主人公同性恋幻想的私密空间。套用巴巴(Homi Bhabha)的话,这种将情欲异域化的再现,是西方人以东方主义刻板印象“投射”潜意识情欲的做法。

小说始于“渡河”(摆渡湄公河)——进入东方神秘的异域,而终于“越洋”——回归祖国以脱离情人,异域恋情是该被抛诸脑后的过去:没有照片佐证,如同“生命的故事不存在。没有中心。没有轨迹”;“没有泪水,因为他是中国人,不该为那种情人哭泣”。然而,成年的主人公,对写作的坚持(母亲认为写作是幼稚的事),以捕捉逝去的年轻片段为其书写素材。“那个无法表达的本质”,其实就是十五岁半的情欲:“一个我唯一所爱的影像”。对莒哈丝而言,这个影像的可贵之处即在其“没有被记录下来,再现的是绝对,是绝对的创造”。现实宁被遗忘/省略。情欲的重新探索/再现,是为成就女性的写作主体(female writing subject)。“异域情欲化、东方女性化以及再现一成不变的东方本质”皆为莒哈丝以东方主义式的凝视建构女性主体的书写策略。而书写即是心灵创伤疗愈的开始。

桑塔格的《中国之旅》(Project for a Trip to China)一样始于渡河(“我将越过香港与中国间的深圳河”),一样是书写,一样是段自我疗愈的旅程,一样深入神秘的异域:

中国食物、中国式洗衣、中国苦难。

对外国人而言,中国的确太大,难以捉摸。

我暂不深究中国革命的意涵,却想理解中国“忍耐”的意义。

还有残酷,中国忍受西方无止尽的假设。1860年率领英法联军侵占北京的军官,远航返欧洲时可能满载成箱的中国珍品,期待有朝一日再以西方鉴赏家的身份重返中国。

——颐和园,雨果(Victor Hugo)所称“亚洲大教堂”,遭浩劫焚毁。

——中国花园

……

中国食物。

中国苦难。

中国礼节。

英殖界,……瘦弱的苦力吸着鸦片,拉着黄包车,……拳匪之乱……

一幕幕再现的影像,无异是以东方主义式的修辞拼贴中国的面貌。桑氏意在批判殖民主义的残酷,却必须借用帝国修辞以完成其中国想象。《中国之旅》不是旅行的文字记录(游记),而是桑氏中国行前的计划书:“我要在行前完成旅行书。”如果《情人》是对遗忘的过去进行再现/虚构,则《中国之旅》是对未踏上的土地的想象,两者同样非关现实。

桑氏对殖民主义的中国想象似乎了然于心:“中国是殖民搜括所得,是物质(objects),是空缺(absence)。”中国的空缺即源于中国其实是西方的凝视/想象/假设下再现的异域。桑氏以一张百科全书上的照片诠释殖民帝国的凝视:

照片醒目处是一排身首异处的中国人尸体:头颅滚出身外一段距离,不知哪个尸身配上哪个头颅。七个白人站在尸体后,摆好姿势,其中两人戴着猎帽。不远处几个舢舨,左边是村庄,背景的山头覆着白雪。这伙人微笑着。无疑地,是同伙的第八个白人为她们拍照。

第八个白人的“眼”强烈暗示帝国的凝视,相片是胜利的佐证,身首异处的中国人是掳获的“猎物”。桑氏将摄影比拟为帝国之掠夺,被摄者的影像仿佛是拍摄者的战利品。景物的排比象征殖民西方人的统驭,经由相机再现成一个典范。地点在中国洪湖,时间是1899年,进入20世纪前最后一个寒冷的冬天,殖民年代的中国。

桑氏再现帝国语汇/凝视其实是为暴露西方人的误区/盲区。桑氏对中国充满同情,而《中国之旅》通篇也满溢她的迷惘和恐惧,她将自己的家族史和中国的苦难交织比对,以了解中国来了解自己。中国其实是符号/象征,是桑氏心灵深处的压抑空间(repressive space)。

早在20世纪30年代,桑氏的父母长居中国,在茫茫戈壁、巍峨紫禁城和灯红酒绿的上海租界,都留下了足迹;桑氏的生命在中国孕育。1933年,母亲返美生下桑氏又回到中国;五岁时,父亲病逝在中国。“回到”中国(桑氏曾谎称中国为其出生地),仿佛是朝圣,为寻觅成长过程中心创郁结(traumatic fixation)的根源,为寻觅缺席的父亲。桑氏比喻中国之旅为“神话之旅”:“进入历史外的区域,进入地狱、冥府。”中国之旅如同神话中奥德赛(Odysseus)、阿尼亚斯(Aeneas)和但丁(Dante)的地府行,为会先人/先知/父亲,以了解死亡为何:“我造访父亲的死亡”;“是谁的声音说着要去中国?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孩的声音”。如同心理学上所称的“退转”(regression),回归童年经验,桑氏始得重新省视受压抑的潜意识心创;在强迫性重复(repetition compulsion)中造访欲望(desire);在欲望书写中,再现中国为后设的神话/迷思(myth)。桑氏称中国为“最富异国情调的异域”,也以完全相同的词汇指涉“心灵”,中国等同于心灵,其实是以异域出离现实,回归潜意识,和不复记忆的过去建立联系。如此一来,桑氏之作明为书写未来,其实如同莒哈丝般也是想象过去。

“中国”是女作家以书写为自我疗愈的媒介——一个用以投射/贮藏潜意识焦虑、恐惧和欲望的想象地理。因此,桑氏向下向深处挖掘,如同她曾在后院掘出个“六尺见方的洞,……希望一路掘往中国”。

“中国”是桑氏外于历史/时空的心灵静谧的空间。如同萨伊德所言,“想象的东方不仅是帝国的现实,其逻辑也受欲望、压抑和投射等心理过程所支配”,或以桑氏自己的话语来说,中国是“女人的第三世界”(The Third World of Women):第三世界/中国所受的帝国宰制足以类比女人特别是女作家受压抑的苦难。中国因而是个隐喻/转喻,象征(西方)女人受压抑的心灵,而观测/想象“中国”“中心”的是西方女人;桑氏重述中国用以定义地理方位的词汇——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方位中心的空缺则以“自我”填补:“我愿在中心。”西方女作家霸据“中国”的“中心”为自己的论述位置。情欲的中国是西方女作家作为心灵投射的异域,是对东方“典型”的操作运用。但不同于男性植根于政治对立的东方主义,西方女性的东方想象较为流转、私密,属于内向的心灵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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