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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慧评《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与最后的山神

作者: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比较政治学系博士生 陈宇慧

来源:澎湃新闻

萨满教 民族学 宗教学 人类学

发布时间 2019-12-19 15:27   浏览量 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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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美]米尔恰·伊利亚德著,段满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608页,68.80元。


米尔恰·伊利亚德 (Mircea Eliade)的《萨满教》,是公认研究萨满文化的经典作品。什么是萨满?如果对这种文化或曰宗教现象存在先入为主的偏见,也许会认为它是某种异常精神的反映。伊利亚德在本书开篇中也承认了这一点,认为萨满的表征会呈现例如癔症、癫痫或者短暂的精神错乱等等——如同本书副标题“古老的入迷术”(或者前言里谈到的“癫狂术”)。可是拨开现象的迷雾,有待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等等研究的核心是一种广义的宗教,是世俗与神圣在分离过程中对信仰人群带来的心理和社会影响。这也是本书极力希望打破学科藩篱、站在较为全面客观的立场上探讨的主题。


伊利亚德在书中尽到了一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学者可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将当时的人类学家、宗教史学家在前期搜集整理的资料进行了综合。不过他始终强调这不是一本萨满现象大全,而是力图用比较的办法,提炼出“萨满教”(Shamanism)这一遍及五洲的古老现象之核心。其最主要的目标读者并不是专业的学界,而恰恰是非专业的一般读者,为他们描绘萨满教世界的轮廓。


萨满世界的核心要义


由于信仰地区分布的原因,多数萨满信仰与狩猎、祖先等等文化相联系。但是萨满教却并不像我们相对熟悉的其他宗教那样有某种统一的信仰——无论是上帝、天主还是安拉,这样“大天神”位阶的神祇在各地的萨满信仰中几乎都不存在。萨满的降神过程更依赖于入迷体验或者巫术。我们今天在为数不多的一些萨满降神的仪式、公开表演影像中看到的,与民间所谓“跳大神”似乎很相似。然而在萨满的世界里,这已经是最末梢的一部分。其核心却始终在于某些“私密”性的宗教元素,也就是说,萨满的信仰从来不指望将全部社会成员囊括进来,故而没有形成神的位阶体系,也因此不太在意礼仪(或者“作法”)过程中产生畸变会对神造成什么影响——而统一礼仪,恰恰是主流宗教历史中非常清晰的线索。


反过来,萨满世界的核心线索又是什么?伊利亚德认为,正是这种癫狂和入迷行为,造成了前述“世俗与神圣的分离”,这被视为一种精神危机。而其具有悲剧的“伟大与美”,则是萨满可以被称为广义宗教的原因。萨满教与世界上多数宗教一样存在“圣显”,神职人员都必须通过“领神”过程,才能完成对宗教正统的继承。今天世界上的主要宗教,通常需要一套培训和规制体系,甚至如罗马天主教有代代相承的严格管理,因此可以说是一种对传统和信仰的“习得”过程。与之相比,萨满教中的“萨满”,或者曰术士,其选拔和修行过程则显得颇为神秘。在第二、三、四章中,作者详细搜罗文献,描述各地萨满传统中如何遴选、培养新的萨满法师,如何使其拥有神力。众所周知,萨满的巫术、祭典中掺杂了大量非自然的成分。文中提及,“加入仪式”的中心主题是“新萨满躯体的分割”,以及或在梦中、或在幻象中所见到的各种神迹——例如新萨满会被更换全身器官、由神鸟辅助飞天等等。以常识来看,上述现象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所以贴上“癔症”或者“精神错乱”的标签,似乎理所应当。然而如果抱着宽容的同情来看,古语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论,萨满的主要信徒生活在相对未被现代化所改造的传统部落之中。因此需要对日夜所思的非常规现象做出解释、或者需要求助于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时,只能通过非理性的办法来达成。


非理性的、癫狂性的行为集中于萨满术士本人,那么信众如何通过一些确定的标志,来感受神召或者确认信仰?这本书特别介绍了在萨满体系中服饰、符号等等的象征意义。感谢人类学研究和作者的精到总结,我们可以足够清楚,在信仰萨满的部族中,处处都有象征性的物件——萨满长袍上缀满了金属配饰,用以演奏象征地狱的歌曲或者保护萨满免遭恶灵打击;动物也是重要配饰:马、鸟、蛇、鹿、熊各自都有指称,一方面可以看出游牧民族的生活环境以及不同部族之间的相互借鉴,另一方面还能看出动物的安排背后反映了各自萨满的微观宇宙;“重生”与“飞升”作为最重要的两个主题,在萨满世界中一再被暗示和重复,例如骨头、羽毛、鹰、骏马飞驰等等意象,以及树和爬杆仪式等等;当然还有对法师们最重要的几样东西:帽子、面具和萨满鼓,这些工具不光绘有大量的信仰图腾,使用它们也能让萨满更加容易呈现出上述两大主题,并且建立与神灵的联系。这些无不提示我们——远古时代,天空与大地的交流比今天容易得多。


萨满法服


当然,作者在书中对萨满的概括也并非无懈可击。本书出版时,《纽约时报》曾经赞美这部作品“巧妙结合了同情和超脱”(with masterly combination of sympathy and detachment)。主要原因是作者宣称,绝不将“萨满教视为任何一种精神疾病”。这种力图避免偏见的立场当然是社会研究的一种典范,但某些地方似乎走得太远,并没有“超脱”(detach),而是另一种程度的“黏着”(attach)。在描述圣显和巫术施行过程的时候,作者不太注重将口述与客观描述区分开来。因此在叙述一般现象的同时,不断插叙超自然、非自然的“神迹”。这些现象大多数出现在萨满的梦境(或者幻境)中,也就是只有萨满本人、至多也就是同行可以见到,一般信众及旁观角度是无法得见的。所以读者不容易通过阅读这本书来区分萨满信仰和通常所谓的神秘主义组织,或者能走进萨满的幻境以满足对入迷术的好奇心。尤其是对没有普遍宗教信仰的国家,例如中国读者来说,想象、描摹、传达这样的状态,似乎更加困难。


中国萨满今何在?


作为中国读者,自然比较关心作者在分地区叙述时描述的中国萨满传统。突破以往认知的是,将萨满放宽至前述广义的概念之后,中国的萨满信仰遍布西南到北方。例如第十二章有关中国的部分中,作者专辟两小节,叙述彝族和摩梭族的萨满信仰,这是非常具有冲击力的。


这一章与描述印欧地区萨满教的两章一起,是我认为全书最具启发性的地区描述章节。当我们对萨满有一定了解之后,也许只有如作者所言,通过与其他宗教的比较研究和相互观照,才能更深入地体会观察对象在人类社会中的作用和影响。这两章都将重点从描述地区萨满信仰内容上移开,侧重关注的是迁徙、民族融合对地区中萨满的影响。这恰恰是作者充分娴熟运用宗教史研究成果之功。例如描述彝族的“上刀梯”,既印证一般萨满信仰中“飞升”的重要性,又在仪式中结合刀与其他宗教法器,颇具地区特色。作者认为,这是彝、汉、景颇等民族相互融合的影响,因为类似仪式不光在这些民族中都存在,同时在仪式进行过程中,汉语和彝语是交替使用的。可见一如作者所言,仪式举办的动机“很难说清起源”,恰恰是由于西南地区尤其是中缅边境,有着人员几百年的往来与融合,方才有条件产生这样的现象。


本章也明确描绘了佛教、密教和喇嘛教与萨满信仰之间的交流。相较其他章节中语焉不详的宗教对比,这里描绘宗教传播的路径和方向十分明确。作者认为,西南来的佛教、喇嘛教借鉴了大量苯教萨满的内容,散见于中国边疆地区,并且向北传播。这在宗教历史、民族学、人类学中都能找到证据。例如结绳飞天的托钵僧技能,或者藏传佛教中也认为大师可以治病、展现神迹,还有密教的施身法仪式,都有萨满信仰的特质存在。
有意思的是,在描绘中国北方的萨满教时,作者在前文大量引述史禄国的基础上,似乎没有对成果与缺憾做必要回应。史禄国认为,对佛教文化的引进导致了通古斯人精神紊乱的增加,破坏了过去的文化丛。伊利亚德则只是站在宗教信仰体系角度,分析了不同信仰之间如何相互借鉴。但在信众融合的过程中,是否存在史禄国所谓的张力、张力又有多大?这些在本书中,没有比较详细的回答。


过去有学者指出,史禄国忽略了满洲等北方民族的另一个祖先神系统——家谱祖先系统。但在伊利亚德关于中国萨满的叙述中,这些伦理体系也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其实我们在前言中可以看到,狩猎和祖先传统,这两种文化恰恰是普遍意义上萨满教教义取材的最大两支来源。而且如果读者有关于早期满洲生活的知识,则应该知道这是其族群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反过来会影响萨满的信仰、仪式和传承方式。


同时如果查阅今天的书籍和影像资料,我们会发现中国东北地区留下萨满仪式影像的,恰恰并非满族,而是鄂伦春族一些高龄的老人。例如央视纪录片《最后的山神》及与之有关的《见证》影像志。《最后的山神》中所拍摄的“鄂伦春族最后一位萨满”,已经在2000年去世了。这部片子真正存留其举行仪式的片段非常短,却花了大量的笔墨描述生前身后其家人和族人的生活。片子拍摄于1992年,当时,多数鄂伦春族已经前往定居点,过上了中国普通乡村的生活。而“最后的萨满”孟金福却守在山林,其生平不光成就了这部中国纪录片史上的著名作品,还点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现代性与传统信仰如何相处。这个问题更抽象些,还可以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作进一步探讨。


               央视纪录片《最后的山神》


上世纪五十年代伊利亚德写作时,虽然对此有些初步的意识,但本书中无论是有关中国的章节也好、其他部分也好,都没有太多笔墨讨论萨满信仰在二十世纪以后的图景,遑论全球化影响之下传统信仰如何艰难生存。因孟金福是最后的萨满,在他逝世后,不再有人知道传统萨满的风葬习俗,他只能遵循与父辈们不一样的方式,以土葬作为生命终结——这个情景意味深长:如前所述,重生和死亡,狩猎和祖先,这是萨满信仰里两对绕不开的主轴,但一个萨满的传承和生平,都已经彻底被现代的定居生活方式所改变。孟金福生前,山林中受神庇佑捕获的动物就开始越来越少,而身后,“死去一个老人,就意味着鄂伦春人又远离了山林一步”。
回到书中,虽然本书囿于写作年份限制,对现代社会的影响着墨不多,但也有较为体现时间感的部分,即作者提到萨满的神力在下降——在各地萨满传统中,新萨满似乎不太能完全继承前辈萨满的各种神技。这在另一个相对晚近的中国女萨满的采访中也有体现。那位老太太身着萨满长袍,被问及如何在举行仪式时与神沟通时说道“我只是从老萨满那里学来的,不太清楚神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作者在论及这一现象时,仅仅讨论了萨满教内部给出的理由,却没有更仔细地分析原因——到底应该将其视为一种精神现象的衰退,还是认为一种神职技能没有得到好的传承?


萨满教至今局限于社会经济相对边缘的地区发展,并没有向主流宗教那样扩展到相对发达的地区,在中国如此,世界其他地区亦然。伊利亚德在书的开头就说过,这种“孤立”的特质带有相当大的悲剧性,是一种信仰的美。历经前现代社会,“孤绝”与“私密”可以让各地的萨满信仰保持小而美的规模和特色,但在现代性和全球化强大的改造能力面前,是否可以帮助其保存传统和宇宙观、保存萨满的传承?——在了解各地特色各异的萨满教同时,作为读者我很希望从这本书中得到灵感,然而遗憾的是,作者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萨满世界的索引图


作为一部1951年出版的作品,本书早已成为研究萨满教乃至类似信仰现象的必读书目。前言中曾指本书研究路径有别有民族或者社会学家,强调了“宗教史”的视角。认为“哲学和普遍意义上的历史概念最贴近”自己的作品。但在我看来,五百页的正文中,时间的区隔在谋篇布局与逻辑上体现得并不明显,相反,作者在前五章中描述了世界各地萨满教在神秘性、遴选、神圣化仪式、工具几个方面,是按地区分类的。行文过半,更是分别辟出专章,讲述中亚、北亚、美洲、东南亚与大洋洲、印欧地区、中国与远东等各富特色的萨满传统。也就是说,本书贯穿始终的思路是比较不同区域的萨满信仰。


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如果将其当作解萨满的入门读物,则负担有点过重。详尽引证和晦涩描述虽然非常重要,但却可能吓退很多有进一步好奇心、却没太多闲暇时间的人。我的建议是,与其将它看成一部萨满通志,不若将其视为一张索引图。倘若对某个地区萨满的特色传统有兴趣,则直接阅读该章节即可。书中所详述的任一传统,从流程上来看与其他传统别无二致,因此也并不影响对作为一个信仰通类的萨满教的整体认识。我自己先逐页阅读了这本书,等回头再整理思路时,第二遍的阅读顺序就是先挑出第一章“总体思考”、第八章“宇宙学”和第十三章“神话象征与仪式”中的概述部分,获得整体的观感,然后再跟随作者的指引,按照信仰的流程和不同区域的分布,来了解萨满世界的丰富性。这一次,头脑中的路线则清晰的多,反之亦然——如果择选六至十二章中的一两个地区先读案例,再阅读上述散见于各章的抽象论述部分,以“分—总”的路径来认识萨满教,也能比逐页阅读思路来得更为明快。


作为一部相关领域的经典,《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现代人未知的世界,如果希望获得一些关于萨满教较为全面的认识,这本书确实是最值得推荐的指南。中译本有部分翻译微疵,例如67页同一个故事中,“天神”和“上帝”应指同一神祇;或169页中“宇宙树”、“天树”指代相同而翻译未有统一等等,但总体来看瑕不掩瑜。这本书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以比较的眼光来观察、认识世界各地早期信仰的形成、流变与传承。在宗教宽容甚至宽容本身越来越有必要成为共识的今天,这本书依然有历久弥新的价值。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4009-20-4009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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