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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诗歌研究》之序

作者:王光明

发布时间 2020-01-19 15:09   浏览量 2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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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诗歌研究》之序

王光明

在大学学位教育体制中,一般人以为研究生的培养是老师在指导学生,学生在传承老师的学问和风格,实际上并不尽然。就像文学史的代际关系,在发生学的意义上,并不是前代生出了后代,而是儿子“生出”了父亲——因为有了后续,曾经无名的“当前”变成了历史,必须进行历史性质的命名和叙述。

大学最迷人、最让人羡慕之点也在这里。虽然师生之间的关系,在福柯知识系谱中,也是一种权力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不是官场上的等级服从关系,而是某种“说服”关系:这是说话和研究问题的地方,求真求是的地方,服从的不是权力意志,而是得到认同的真理。因此,这里最高的存在和敬畏是学问,最正常和美好的师生关系是教学相长,互动共生。事实上,不单是学生得到了老师的引导,学生也以他们的朝气、敏感和锐气,教导老师认识新现象,关注新问题。20世纪80年代初在北大课堂上旁听钱理群老师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后来又阅读他《心灵的探寻》等著作,他引述学生作业中的见解,竟成为一种学术特色,而他引述时的那种欣慰与自豪感,更是令人难忘。

那是教学相长、互相砥砺、互动相生的生动见证。而赵飞的博士学位论文《张枣诗歌研究》,也曾让我受益良多:不仅改变了我的成见,激发了我对张枣诗歌的兴趣,还让我对“文如其人”或“风格即人”等前人的经典论述,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真诚地说,在赵飞选择张枣诗歌作为博士学位论文选题之前,我受诗歌圈子一些传闻的影响,以为张枣也沾染了传统文人与新诗人的某些积习,虽然读过他几首早期诗作,但并没有系统阅读他的作品,没有意识到他在当代诗歌中的重要价值。因此,在开题之初,只是建议赵飞以张枣为重点,研究“张枣与‘新古典主义诗歌’”,以改变“第三代诗歌”(或曰“新生代诗歌”“后朦胧诗”)研究的成见,纠正人们简单地把“他们”“非非”当作“第三代诗歌”以偏概全的现象——我认为“他们”“非非”只是“第三代诗歌”中的一股诗潮,“第三代诗歌”至少还应包括“女性主义诗歌”与“新古典主义诗歌”,而以张枣、海子、西川、陈东东、柏桦等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写作,或许更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

赵飞以“张枣与‘新古典主义’”开题,实施过程却打了折扣,将一种诗歌现象研究变成了单个的诗人论。她在论述范畴上没有实现我们的期待,但论文质量却超出了我们的期待,在匿名评审和答辩中得到了普遍的好评。赵飞是对的,她收拢论述野心,聚焦于张枣这个典型个案,更能体现张枣诗歌的重要性。

张枣是当代诗人中最有诗学追求和研究难度的诗人,没有具体深入的文本细读,没有对作品语境的真切了解,没有对其所涉中西文学与文化“互文性”的心领神会,很难进入他“梦中梦”“戏中戏”般的诗歌世界。而赵飞这部《张枣诗歌研究》的意义,首先就在于作者能够正视这种难度,努力理解杰出诗人的艺术自觉,昭彰艺术克服困难的魅力与价值,让诗歌纠正诗歌,艺术趣味对比艺术趣味,扭转长期以来“新诗”写作习非成是的简单化倾向,体现诗歌的言说风度和汉语的典雅隽永。

张枣诗歌世界是曲径通幽、镜花水月的花园,园内有园,景中有景;而赵飞还在成长,那么年轻,那么单纯,生活中那么容易相信,甚至连老师上课顺手用个廉价杯子喝水,也以为困难,课后特意买了好的送去。然而,无论诗歌写作的藏山隐水,奇思妙构,还是阅读理解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都不完全是(甚至主要不是)脑神经运用的智力问题,而是心性、感觉和趣味是否相通,能否“情投意合”的问题。赵飞的好处是以为人处世的真诚与单纯作代价,持护了诗歌感觉的敏锐和趣味上的纯真。她对张枣诗歌是倾心倾情的热爱,研究过程是全力以赴地投入。这种倾心倾情和倾力,不仅在她的论文中得到了见证,也感染和影响了她的师弟师妹。后来我的好几个学生都成了“枣迷”,跟她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

张枣诗歌曲高和寡,许多作品也以寻找知音作为主题。从未见过面的赵飞是不是张枣诗歌最好的“知音”,我不敢断言。但可以坚信的是,赵飞的这部《张枣诗歌研究》,作为张枣研究的第一篇博士论文和第一部研究专著,即使不是一部提供定位定见和定论的著作,也一定是张枣诗歌研究的重要指引。作者不只对张枣诗歌的基本主题、意象、情境、风格有深入的观察,还对其与中国文学“文与道”的传统,与西方现代诗歌的吸收转化关系,有独到细致的梳理。尤其值得赞赏的,通过认真研究,赵飞不仅向我们提出了张枣的典范之作,诸如《镜中》《卡夫卡致菲丽斯》《空白练习曲》《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云》《春秋来信》《大地之歌》等,而且篇篇作了细读式的分析。

诗歌文本的细读看似容易,有“新批评”发明的完整理论原则、概念体系和方法论可以参考,但落实于张枣诗歌却不那么简单。一方面固然由于“新批评”主要专注于文本内部,而现代汉语诗歌是中外古今诗歌文化网络中的一个网结,具有广大的“互文性”;另一方面,是张枣自觉疏离了胡适以来现代诗歌的“明白清楚”传统,希望使用说写趋近的现代语言写诗,也能达到“言近旨远”的艺术境界。张枣与“新诗”主流写作大异其趣之处在于,他的言说理路不是服从抒情言说者主体意志的牵引,而是“隐身”于作品的具体情境,形式结构也格外讲究,即使使用自由诗的形式,也重视诗节诗行和音节的和谐匀称。因此,实现张枣诗歌的有效“细读”,既要求研究者能够通过“诗艺”抵达“诗义”,也要求熟悉与文本相关的语境、经验和文化因素。

《张枣诗歌研究》文本细读的优点正在于技艺与文化因素的兼顾。仅以第一章第一节对《卡夫卡致菲丽斯》的分析为例,这是张枣成熟时期的作品,打着“隐身术”和“戏剧性”的显著烙印:孤独的灵魂在“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的现代荒原向谁倾诉,该如何交代矛盾虚无的心事?张枣找到了卡夫卡,那个作为未婚夫和小说家,却又始终怀疑婚姻与写作价值的卡夫卡,找到了书信这一私密的倾诉形式。卡夫卡未能履约的婚姻、未被执行的遗愿,以及他小说中至死未能抵达城堡的测量员,通过张枣的想象编织,成了现代寓言的不同构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抒情主体的角色化,不仅角色化,而且是由实而虚,由虚转化为象征。张枣变成了卡夫卡?卡夫卡又成了《城堡》中的人物?还是根本分不清“作者”与“人物”、写者与被写者,在寓言的意义上,我们都是“测量员”(“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测量员……”)。

赵飞深谙作品的“机心”,一方面,开篇就通过张枣的自白,为我们提供了张枣写作这首诗的社会语境和个人心境。同时,提供了不少与文本内容相关的卡夫卡的通信、日记与其他文献,为理解这首诗的“典故”扫除了障碍。而在进入具体“细读”式分析时,又始终坚持通过“诗艺”阐述“诗义”的原则,细致观察诗人如何通过“面具”、“对话性”以及充满个人气质的意象(如“肺”“夜”“使者”“鸟”“镜子”等),建构一个“对称于人之境”的诗歌世界。最终,又经由一个个文本世界的解读,让人们深入理解张枣的诗学,以及这种诗学对于“新诗”积习的纠正与挑战。

还值得一提的,除了为人们打开一扇理解张枣诗歌的窗口外,《张枣诗歌研究》也是一个年青学者成长的见证。它向我们表明,一个学人最初的出发,如果能与高品位和有挑战性的研究对象相遇,会获得更高的起点。

是为序。

2019年213日于北京四季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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