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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书摘 | 格•卡纳别耶夫【俄罗斯】:在免费的现实版本中不可以死亡,请注册高级账户……

作者:社科期刊网

发布时间 2023-11-20 09:34   浏览量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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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选吧,选吧,想要什么就选什么。仰赖你今天的选择,系统将变得更加智能化,而孩子们,我们的孩子们,将会生活在一个更加完美的世界。选吧!你没有权利不做选择!你想和恐怖分子相提并论吗?你属于那种不加选择就能活下去的蒙昧主义者吗?好吧!那就请选“不加选择地活着”。


一周

格尔曼·卡纳别耶夫作 侯玮红译



星期一

嗯,面包、牛奶、鸡蛋,这就够了。这些食品就放在货架上,足够吃三四天的。安德烈耶夫伸手去够牛奶罐,摆放牛奶的货架变得模糊起来。安德烈耶夫就这么伸着手呆住了。

“可更新。”他眼前浮现出一条提示,后面是那些摆放着牛奶、黄油和酸奶的模模糊糊的货架。

安德烈耶夫点了点头,靠到摆放薯片的架子上,以便给其他顾客让路。

前几天他就接到了通知,知道会有一次大的版本更新,所以也就不会悬着心等待显示下载的那一刻。

终于下载更新并安装完成了。安德烈耶夫再次伸手去够牛奶。

“免费的现实版本中不支持该行为。请给账户充值。”弹出一条提示。

“去他妈的!”安德烈耶夫的喊声响彻整个商店。

“您的意见对我们很重要。请帮助我们变得更好,留下您的反馈意见。”眼前闪起了红光。

安德烈耶夫快步走到街上。

今早进商店之前,安德烈耶夫享受到了莫斯科难得的阳光。而现在,天空就像被聚乙烯包裹着一样。“这该死的太阳,到哪儿去了?”安德烈耶夫想。

“免费的现实版本中享受不到阳光。”他在灰扑扑的天幕上读到了这条信息,紧跟着还有一句:“‘叮当’网络连锁店邀请您参加周五促销活动,我们将为您提供:汤料,人造黄油,黑麦面包干,伏特加,水——无论您注册的是何等级。”

“今天是什么日子?”安德烈耶夫问那个背对着电线杆等待下载更新的汉子。

“周一。”那人答道。

安德烈耶夫爬上自己家所在的楼层。

“免费的现实版本中,门无法自动打开。”这句话在他眼前闪过。

安德烈耶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我的小女孩。”安德烈耶夫本想这样喊,但是经语音提示(“不存在指小表爱的称呼。”【从上下文看,这里指的是“在免费的现实版本中不存在指小表爱的称呼”】)后,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老婆!”。


当然,安德烈耶夫不用看就知道屋子里什么东西摆放在哪儿,因而轻松地从过道走进了房间。他知道妻子正躺在床上,也知道床在哪里,而且尽管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片模糊,他还是知道并且能感觉到她就在这里,躺在床上,在免费的现实版本中如此美丽却又不可接近。

“我跟你说过我再也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吧?”妻子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害怕。她平素表达不满的方式总是很激烈——这么说并不为过。

“我保证我会注册一个高级账户。我保证。”安德烈耶夫说。

“那么现在我们只能这样生活,对吧?亏你想得出来!”

“对不起,我这就注册。”

“声音已切断。请注册高级账户。”

安德烈耶夫走到床边,想抚摸一下妻子。

“不允许该行为。请注册高级账户。”

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模糊的光点和不停闪烁的提示。安德烈耶夫知道,再过一分钟,就连这种宁静也会由于声音系统关闭而被各种各样的广告信息快速打破。再过一分钟,再过一分钟,然后最多再过半个小时,警察就会赶来。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对警方说。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延长自己的付费账户。

“您的账户被封。请等待客服支持。”眼前弹出这两句话。

几分钟后房门开了,与此同时,系统关闭了安德烈耶夫的视觉。漆黑一片。他听到一个声音:

“安德烈耶夫·马克西姆·阿纳托利耶维奇,免费使用期已过,您将被逐出系统。”

睁开眼睛后,安德烈耶夫的第一感觉是——冷。在这里,在系统之外,各种各样的广告信息仍在加载,但速度上不去,因此他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最优报价……请尽快注册……”

安德烈耶夫快要冻僵了。

“您觉得冷,是因为您违反了许可协议及版权规定。”安德烈耶夫眼前闪过这句话,但此时寒冷并没有消失。安德烈耶夫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天湛蓝湛蓝的,高远而清冷。

“您无权了解天空。”

安德烈耶夫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他的实际年龄有多大?正式说法是三十岁,但他最后一次询问真实数据时,回答是二百四十岁。在系统之外,肌体的反应如此迅速,以至于安德烈耶夫都来不及搞清楚——真正的天空和真正的寒冷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耶夫躺倒在雪地上。脊背冻得火烧火燎的。冬日的太阳滑向了地平线。

“接受许可协议后可变为橙红色。”他读到了这条提示。可是太阳在落山时就是橙红色。就好像系统并不存在,任何提示也都不存在似的。天顶上的第二个太阳炽烈而温暖,但安德烈耶夫却不能看它,也无法沐浴温暖的阳光,因为这样做会侵犯版权。天顶上的太阳只有注册后才允许享用。

安德烈耶夫闭上了眼睛。

“您侵犯了黑暗的版权,请注册高级账户。”

仍然是一片黑暗。系统无法承受这种黑暗。你能感受到黑暗,仿佛它不是没有光亮,而是一种鲜活、温暖、松软的东西。

“在免费的现实版本中不可以死亡。请注册高级账户。”

读到这条提示,安德烈耶夫笑了。他知道死亡通常是可以预知的,不取决于任何东西,不论你是否注册了账户。

寂静。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一条广告信息。寂静。空无。死亡。

“谢谢您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赠送您为期五年的订阅服务。感谢您使用本系统。您的声音已接通……您可以使用爱指小表爱的称呼……可以看……”

“靠,真是欠揍!”安德烈耶夫心想。





星期二

注册完高级账户,安德烈耶夫不得不又等了十分钟,直到所有的广告片结束为止。刚刚收到的高级账户升级包中取消了十秒钟后跳过广告这一功能。安德烈耶夫试着通过思考其他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摆脱这些广告。这时眼前跳出一条提示:“您的资费套餐中不包含思考这一行为。如果您想调换为‘无限思考’套餐,请想‘A’。”

“A。”安德烈耶夫试着想了想。

“您的资费套餐中未预设思考功能。若要调换为‘无限思考’套餐,请想‘A’。”安德烈耶夫读完这条信息。显然,不是系统出了故障,而是模块有问题了。安德烈耶夫挥拳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新年送达!想想看吧!您想想看,节日马上就要送达您家里了。”

“想想看。”安德烈耶夫试着去想,但思维中断了,于是他陷入了不同想法的间隙。

安德烈耶夫从未有过这种状态。他以前听说,约莫五十年前,模块还没有那么完善,那时才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那时候甚至还没有禁止不动脑筋,人们即便不用看广告也能思考。安德烈耶夫刚一陷入不同想法的间隙,警报声就响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能思考了,取代头脑中那片空白的是安德烈耶夫凭意识感觉到的这条警示:“您违反了俄罗斯联邦刑法第8132条——禁止有意识这一条款。如果造成您有意识的原因是设备故障,请联系附近的多功能中心。”

安德烈耶夫摇摇头。视觉恢复了。警报声随之消失。“您的模块出现故障了?您陷入了不同想法之间的空隙?那么请查收新模块‘24号卫星’,并忘掉诸如意识之类的问题。”安德烈耶夫读完这条提示。











在多功能中心,队伍绵延数百米。安德烈耶夫站到了队尾,此刻,他的眼前一片昏花,脑子里的模块显然完全失灵了。安德烈耶夫不能思考,无法推究,就连沉下心来好好待着都做不到。他又陷入了各种想法的间隙,但仍旧保持平静。在这里,在多功能中心的边上,安德烈耶夫不会为此而被人怪罪,他又不是有意为之。

安德烈耶夫感觉自己十分空虚,是个无用之人。身处各种想法的间隙,哪还存在安德烈耶夫这个人!正值冬天。鼻尖冻僵了,手指和脚趾冻得发麻。这些感受当中既不包含意义,也没有目标。不清楚该怎样处理这些感受,也不知道它们何用之有。如果体验过这些并不那么令人愉悦的身体感受,之后又不能提出停止这种体验,那么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排在安德烈耶夫前面的那个人变得不安起来。他不停地转过身子,望着安德烈耶夫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他在想什么。安德烈耶夫或许也想知道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现在就不必在这里受排队之苦了。

终于,那人明白安德烈耶夫完全无法思考了,问道:“是坏了么?”

“靠!”安德烈耶夫脱口而出,尽管他并无此意。

“明白了,”那人答道,“我从自己的模块里分给你点思想吧。”

“呦呵。”安德烈耶夫回答。

与此人的联结是侵入式的。就连安德烈耶夫那个坏掉的模块也感觉到了如此强大的信号,被唤醒了。

“现在能听到吗?”那人问。

“能听到。”安德烈耶夫答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种套餐——‘至圣套餐’,听说过吗?不过你怎么可能听说过呢?是公司内部的。里面甚至几乎没有广告,只有各种各样的特惠。你想要吗?”

“想要,”安德烈耶夫回答,“那样我就能思考了吧?”

“是的。只不过你得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思考本身呢,还是思考的内容?”

“思考本身。”安德烈耶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好,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就说你有优惠码,明白吗?”

“明白,什么优惠码?”

“‘约什叶西纳。’记住了吗?”

“记住了。”安德烈耶夫回答,随后马上陷入了各种想法的间隙。那个男人切断了自己那个模块的分享状态。

“约什叶西纳。”轮到安德烈耶夫了,他对操作员说。他眼前蹦出的那条周日汤盘促销广告立即消失了。接线员谨慎地了一眼安德烈耶夫,说:“给您接通了。”

安德烈耶夫走出多功能中心。眼前没有任何广告信息了,那种处于不同想法之间隙的难受状态也消失了。唯一让安德烈耶夫感到不舒服的是,他迫不及待地渴望与他人分享自己这种新的思想状态。正当安德烈耶夫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心神不宁时,一条语音提示使他回归正常:“您的资费套餐均已关闭。请接受百分之百信仰使用许可协议。”

“我接受。”安德烈耶夫想。

“你好,我的孩子,记住我的话,我将与你同在。”这条信息映现在眼前。

“约什叶西纳。”安德烈耶夫一边想,一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星期三

“我去了一个地方。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必须去。周一我有事出了趟门。家。当时妻子在家里,现在也在。有意思,这个女人是谁呢?去那该死的多功能中心之前,哪有必要思考这个问题。她是由算法在对那些可能的候选人做了三千次移位命令后推荐给我的。而对她来说,我也是这样被选中的。这不是命运又是什么呢?系统如此精准地把一个需要被爱之人推荐给我,这种概率究竟有多大?所有的偏好都考虑到了。我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女人。为什么我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因为这是对的。作为一个理智的人,现在谁还会依赖脑回路,进一步说,谁还会指望感情不出问题呢?而那种并非由系统筛选出来的妻子,之后就该被金屋藏娇吗?和友人一起吃的第一顿晚餐、联谊会上屡见不鲜的闯关游戏——不都是如此吗?安德烈耶夫在他所获得的现实版本中使用的头像,马上就会成为笑柄。如果谁也不去该去的地方投诉,再把安德烈耶夫的信息抹掉几年,那么也就这样了。他听说过受到这种惩罚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想想都觉得可怕,一个人在没有任何信息的真实状况下度过五年时间——这种事怎么可能呢?你又怎么会去爱一个并非由系统推荐的女人呢,请问?比方说,干吗要认命,接受她的腿长得比安德烈耶夫喜欢的短呢?或者是她的胸长得比他单纯在某种感情的支配下所希望的要大?要知道你可以立即得到一切,而且比例完美。为何不简简单单做个幸福的人呢?信任系统就能变得幸福。这周一我到底去过哪儿呢?因为什么去的?”这就是安德烈耶夫站在阳台上最后十分钟所想的。

安德烈耶夫试着用呵气融化玻璃上的冰霜图案,想破坏这种久违的美。此刻他既为自己感到惊叹,又憎恨自己。他惊叹自己能够不为美所动,又憎恨美把他变成了生活的奴隶。因为生活也是一个自带规则及访问级别的系统。只有在系统内,你才能拥有——譬如在基本账户中做出选择的权利,而生活中却没有任何规则。因此,如果你没有为自己的未来付费,那么你自己也不会得到任何保障。

安德烈耶夫借呵气和双手的热量破坏了玻璃上冬季的完整画面。完美的几何图形变成了涂鸦,这就像人们在还没有学会通过思维来画画,而是将意识流交付给系统,却要靠双手来做这件事时画的那些画一样。

“星期三。”安德烈耶夫想了想,把思维问题抛到了脑后,“那么该怎么过完这一周呢?”

安德烈耶夫想到了可视菜单。于是眼前出现了一份标准的行为清单:播放、延迟、重新思考、思考、行动。安德烈耶夫选择了“播放”。周一和周二的所有细节都加载到了系统中。安德烈耶夫想把思维提示加载到梦中。“与梦境相混合吗?”系统体贴地问。“是的。”安德烈耶夫做出了选择。

他想看看系统会怎么做,依据周一和周二的情况,怎样把这些流动的事物融汇到一个画面中。

安德烈耶夫在床上躺下,仰面躺了不到一分钟,猛然抬起双腿,接着又马上放下,他想抓住被子的边缘。安德烈耶娃把安德烈耶夫推到一旁。安德烈耶夫翻过身子,屈起腿来。安德烈耶娃从背后抱住他。安德烈耶夫和安德烈耶娃躺着的样子,就像子弹装在弹匣里,就像用无数个散落的小图片刚刚拼好的一幅拼图,就像系统中记录了数百万个移位命令后才匹配好的一对字符。“说是让我们明天去博物馆。”安德烈耶娃喃喃地说。“好,我们去。”安德烈耶夫回答。就在这一刻,他惊恐地想到,系统提议安德烈耶娃去博物馆,却没给他任何建议。

“约什叶西纳。”安德烈耶夫悄悄地自语道。

“约什叶西纳。”一个看不见的人在他的脑子里回答。




星期四

入睡前安德烈耶夫试图调出那个常用的梦境选择菜单。他已经习惯于选择尽可能少看到广告的梦境。梦中带广告是个新功能,算法还不够成熟,如果选对了,那么就会收获一个只带三个最多四个广告间歇的梦境。菜单上提供了五个标准选项:食物,性,战争,人气,财富。但是还有一样儿——在通常用小字标出使用条件的附注下方,有一个隐约可见的链接——“像吃饭一样睡觉”。“这个套餐也许并不那么糟糕。”安德烈耶夫想了想,点开链接,然后便沉入他此生最深沉的一次睡眠之中。

早晨一觉醒来,安德烈耶夫意识到自己压根儿不记得是否做过什么梦,这个想法令他的心瞬间紧缩起来,之后又狂跳不已。俄罗斯联邦宪法第9999条还没有取消,因而像这样不做梦却肆无忌惮地睡上整晚,是会被直接判处“抹去信息”五年的。但是系统没有发声。身旁的安德烈耶娃在酣眠。

安德烈耶夫索要安德烈耶娃的梦境菜单。“请输入访问密码。”系统关切地闪烁着亮光。“丈夫。”安德烈耶夫想。“身份。”系统问道。“爱人。”安德烈耶夫想。眼前晃过若干画面。系统就这样分析着安德烈耶夫的回答是否真实。系统搜索安德烈耶夫和安德烈耶娃的记忆。那是他们在系统为他俩配对后第一次度假。他们很幸福。碧绿的大海,白色的沙滩。傍晚,桌上摆满了海鲜。安德烈耶娃在笑,安德烈耶夫也在笑。系统画了个对钩。安德烈耶夫夫妇这是在卧室。系统切换为聆听模式。安德烈耶娃在呻吟,安德烈耶夫也在呻吟。系统画了个对钩。画面迭出,对钩一个接着一个。系统让安德烈耶夫进入安德烈耶娃的梦境选择菜单,并注明:“您的回答有95%是诚实的。”安德烈耶夫着实吃了一惊。在标准套餐中,系统显示为“100%”,这不禁让人为之一笑。这百分之五的差异令安德烈耶夫感到欣慰。这百分之五保留了一个几率,说明系统不可能彻底搞清楚人类纷繁复杂的情感。但是那“95%”又是怎么回事呢?……

而妻子对她自己的梦境一无所求,只要能睡着就行,现在,她的大脑每隔五秒钟就会受到与其喜好无关的广告的攻击。“也许是因为她累了?”安德烈耶夫心想,“我又有多少次是这样累得不加选择便直接入睡的呢?”


想到这里,安德烈耶夫记起了他的第一个梦。每当有疑虑和不满剐蹭内心的时候,这个梦就浮现在记忆中。梦里没有画面,只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声音。当然,安德烈耶夫一直都在附和这个声音。数字政治确实解决了大部分问题,而且还解决了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死亡——当然是普通意义上的死亡。因此你似乎只需要从提供的菜单中做出选择。选吧,选吧,想要什么就选什么。仰赖你今天的选择,系统将变得更加智能化,而孩子们,我们的孩子们,将会生活在一个更加完美的世界。选吧!你没有权利不做选择!你想和恐怖分子相提并论吗?你属于那种不加选择就能活下去的蒙昧主义者吗?好吧!那就请选“不加选择地活着”。

安德烈耶夫退出了安德烈耶娃的菜单。约什叶西纳。”他眼前的天花板上映出这几个字。“什么事?”安德烈耶夫问道。“请生成当日的想法。”安德烈耶夫从未接收过系统发出的这种指令,这让他感到不舒服。无论他对这个系统有什么看法,它都从来没有抛出过真正需要解决的难题,而总是让人在可选择的范围内行动。可现在,就这么直奔主题——“请生成当日的想法”?“想法读取模式启动。”安德烈耶夫发现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已经开启的二十四小时倒计时器。生活就是如此擅长制造周章,于是你突然间意识到,没有任何经验可供你度过眼前这一天。

那种出门忘带钥匙、在关门的刹那感到害怕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后来是害怕把手机落在家里。再往后则是害怕把口罩忘在家里。之后又害怕没有在可视门禁上扫描一下出行路线。再往后,就是倘若你出门时没有启动无人机,那么请试着保持冷静。岁月流转,在新到来的每一个年头,人都会在生活中不知所措,不知道今天忘了做什么。

比方说,现在,就需要安德烈耶夫自己提出“当日的想法”。安德烈耶娃骂他根本不会生活。安德烈耶夫从早上开始就无法顺利通过标准化调试,尽管这就像预定远程洗牙一样简单,而今天他居然还需得出一个“想法”?

“有啥难的?”有时安德烈耶娃会问,“为什么你一天的任何一种规划最后总落得你被屏蔽,而我一连几天看到自己的丈夫呆呆地躺在沙发上、与系统断联呢?”

“我不只对第二天没有规划,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规划。”安德烈耶夫回答安德烈耶娃。

当然,安德烈耶夫说自己根本没有规划是实话。他每天都会在任意一个现实版本中激活这项免费的规划——“度过这一天”。

但是就像任何免费的功能一样,它也没什么大用。当系统中每月推出那么多价值九点九九元数字币的好物时,哪个正常人会为了一个免费的每日目标而耗费一生呢?

安德烈耶夫站在楼门口,思考着两个小时前就已开始思考的一天的“想法”。有了规划,只要他有了这个免费的规划,一切就简单多了。安德烈耶夫甚至不太明白“规划”和“想法”有什么区别。安德烈耶夫向门禁俯下身去,额头碰到了显示屏。“十七号公寓,允许进城。”门禁里有个愉快的声音通知他。安德烈耶夫再次俯下身去,希望门禁能问他关于“想法”的事。门禁里一片寂静。系统一片寂静。世界一片寂静。

世界就在安德烈耶夫身旁,但是没有穿透他,世界不让安德烈耶夫融入其中。

“我是谁?”安德烈耶夫想。

“错误请求。”眼前弹出这条提示。



星期五

安德烈耶夫朝多功能中心走去。系统默然不语,安德烈耶夫只好听着脚下的雪吱吱作响。他相信,在那里,在多功能中心旁边,他会找到那个送给他“至圣套餐”优惠码的男人,那人会告诉他,安德烈耶夫,现在该怎么办。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现在,当生活需要一个“想法”的时候,他该怎么生活呢?实际上安德烈耶夫很害怕这种奇怪的状况:系统没有发出警告。没有任何诸如“若无想法,就将切断链接,置于无信息状态”的提示。安德烈耶夫对此还不适应。他需要了解他会因为什么而被追责,以及他在哪些方面有回旋的余地。即便有这个套餐,他也不相信自己不会被处罚。一切都是系统的一部分,什么都不可能超乎其外。而不懂算法就会受到其编码结果的制约。

多功能中心前像往常一样排着一公里长的队伍。队列里充斥着噪音、喧哗声和骂人声。有个中年妇女在用头撞击灯柱,想激活模块以支付房租。另一个妇女抚摸着她的背安慰她:“这不是第一次嘛,亲爱的,不会赶你走的。还能把你赶到哪儿?你所有的养老金都花在房租和链接上了。况且一切还有我们撑着呐!”一位母亲拉着她十几岁的儿子来到多功能中心门口,把他摁到门禁前,给这个臭小子登记。“你想参军吗?”母亲问道,“这一年你打算干什么?说呀!一整年都坐在四面墙里想象无人机轰炸吗?我生你就为了这个?”

安德烈耶夫排在队尾,一直站到午饭前也没有挪动一米。在这里,就是在队尾,他听到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只有我们这儿是这种情况,就跟一百年前一样。在那些正常国家,一切都可以远程或是通过快递解决。但是我们的祖国母亲俄罗斯还跟以前一样!在欧洲,人们已经摆脱了肉身的束缚,而我们还一直靠一双脚东跑西颠。怎么会这样,嗯?”“那美国呢?”有人应声问。“那儿的人不仅摆脱了肉身的束缚,还能重新依附于肉身。他们在那儿可以东奔西走,而我们为了更换模块还要排队。”“到处都是数字政权、数字政权,而我们是模块政权,你又能说什么呢。”一个声音补充道,从队伍里嗡嗡嗡的赞同声可以判断,他说出了大多数人的意见。

当队列里嗡嗡嗡的议论越发不着调时,一架警用无人机开始在人群上方盘旋。队伍安静下来。“看天上。”一条提示闪现在所有人眼前。无人机在扫描人们的情绪,然后计算忠诚度百分比。幸运者面前会出现这样的提示:您对系统的忠诚度超过百分之五十,祝贺您,您可以继续留在队列中。”而那些倒霉蛋……安德烈耶夫不知道那些不幸的人收到的信息是什么内容,但是看到他们顺从地排成一列,慢吞吞跟在无人机后面走着。“回收利用。”就像风吹过树冠一样,有个声音在队伍中响起。无人机驻留片刻。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空,就这么站了两秒钟。又有几个人走出队列,接着在无人机后面排队。其他人都盯着自己的脚下,安德烈耶夫也是如此。他知道,现在“米克斯网”【原文为Нетмикс,是2014年在莫斯科成立的一家网络直销零售公司】最新系列剧的免费权限对所有留在队伍里的人都解锁了,而且与此同时正在发放进入周五大甩卖通道的密码。只不过还没有给安德烈耶夫推送什么系列剧和密码。他眼前一直悬着“请激活想法”这几个字。

排队的人下载完程序,领取了各自的系列剧和密码。现在他们都高兴地站在那里。队伍终于流动起来。在安德烈耶夫所站的队尾,开始有投递货物的私人无人机悬停在那里。有人一边看系列剧一边吃汉堡;有个妇女开心地抓着一袋子新购置的衣物,冒着二月的严寒迫不及待地试穿鞋子。无人机越来越多,队列开始慢慢地散开了。

一周之中只有周五这一天,系统允许人们在午餐前完成当天的规划。安德烈耶夫明白,再这么排下去没有意义。他看着一架又一架送货的无人机降落在多功能中心的房顶上。在周五,除了无休止的送货、促销、打折、花一元数码币追剧外,就不可能有别的事了。世界死了。世界美滋滋地吞噬着系统所提供的各种贵重物品,就连广告也无法打扰人们,他们只顾吃啊,试啊,看啊。为此他们还额外获得了一季系列剧,一个免费汉堡,还有一双鞋,外加一件衣服。这个周五一切都很好,就像每个周五应该有的样子,其中的美妙之处在于:无人机发出温柔的呼啸声,二月的雪被系统装点上顾客喜爱的颜色,一切都香喷喷的,温暖而舒适。

只有安德烈耶夫感到不舒服。系统没有因为他而给物品装点颜色,没有询问他的感受,没有给他派无人机。他就这么站着,望着那些几分钟前还站在这个队列里、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家伙,他们此时正闲躺在雪地上,大吃大喝,脸上沾着酱汁,哈哈大笑着收看各自脑袋里播放的最新系列剧集。

安德烈耶夫感到一阵恶心。他蹲下身子,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肩头。安德烈耶夫站起身来。他面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

“喂,感觉怎么样?”他问道,“我是瓦西里耶夫。”那人在做自我介绍。

瓦西里耶夫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随后他的无人机顺从地降落在主人肩膀上。

“我是安德烈耶夫……”安德烈耶夫开口了。

“我知道。”瓦西里耶夫摆了摆手。

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安德烈耶夫的额头,这位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星期六

安德烈耶夫恢复了知觉。眼前弹出一条熟悉的提示:“请激活想法。”安德烈耶夫环顾四周。他醒过来后发现他所在的房间环境糟糕极了。很难相信会有人住在这里:没有显示器,地板上没有充电装置,天花板上没有可视仪器,没有视图选择板,只有一扇普通的窗户。安德烈耶夫简直无法想象,什么地方会只有一扇窗户,而且玻璃窗里面的真实情况可悲得令人沮丧。一处简陋的、不适合生活的住所。当然,这里没有反重力廊柱,有人在安德烈耶夫昏迷时把他放到了一张普通的床上,甚至还小心地为他盖上了被子。

安德烈耶夫询问这里的位置。系统沉默不语。不该如此啊。现在唯一能让安德烈耶夫感到心安的,是那条熟悉的提示——请激活想法”。这意味着他仍然在系统中。安德烈耶夫放声大喊:“我他妈的会激活它的,会的,但至少得给我个菜单,才能选那该死的想法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极其害怕被排斥在系统之外。本来就一直很害怕,但是现在,当安德烈耶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会如此时,他就更害怕了。系统不再保护他,不再提示他,而即便是那些按顺序出现的恼人的广告,那些充斥着特卖及促销信息、似乎制约了现实版本之自由的睡梦,在这种情形下都令安德烈耶夫感到亲切、舒心、温暖。也许,没心没肺地活着、不用思考,靠着简单的每日规划度日——这样也不会太糟?

“醒了?”

安德烈耶夫吃惊地颤抖了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瓦西里耶夫手里拿着杯子站在一旁。

“你有点神经质啊。”瓦西里耶夫说着,把杯子递给安德烈耶夫。后者有点不安地接过来,闻了闻。他期待系统让他做出选择:“请选择您想要的饮料。”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他闻到了咖啡令人愉悦的香气。满怀期待的安德烈耶夫愣住了:“这个套餐中不包含咖啡的味道。”但眼前没有出现任何提示。安德烈耶夫喝了一口。咖啡略微灼伤了他的舌头。安德烈耶夫也不记得自己这辈子是否被灼伤过。体贴入微的系统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疏失,一定会警告他、关照他的。

瓦西里耶夫饶有兴趣地看着安德烈耶夫,就像欣赏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归大自然的动物。

“我这是在哪儿啊?”安德烈耶夫问。

“也许,你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对这也感兴趣。”

“你在我家。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和我有相同的资费套餐之人,和我一样都有‘至圣套餐’。准确些说,我不是遇到了你,而是找到了你。”

“你是怎么把我弄‘断路’的?”

瓦西里耶夫在衣兜里翻了翻,将一把电击枪递到安德烈耶夫手中。平时需要让人束手就擒时,警用无人机就会用这种枪射击。

“我当时没有任何感觉啊。”安德烈耶夫惊讶地说。

“它就是这么用的。”

“我在这儿能干吗呢?”

“我不知道那个给我推广代码来连接这个套餐的人是谁,我想你也不知道吧,但我觉得他是系统管理员之一。你有没有考虑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瓦西里耶夫没等安德烈耶夫回答,就继续说道,“测试薄弱环节。思想是一切的基础,甚至是系统本身的基础。任何新的想法都会破坏系统,而系统的恢复需要时间,将这个新的想法纳入自身。这也是在对你进行测试——测试人能否创造一个尚不属于系统的新想法。”

“那为什么是‘至圣’呢?”安德烈耶夫总算在瓦西里耶夫的独白中插了一嘴。

“难道上帝的思想不应该是最先映入脑海中的吗?我们那体贴入微的系统甚至也不能不给出这个选项。”

“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安德烈耶夫喝完咖啡,把空杯子递给瓦西里耶夫。

“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我想把模块从脑袋里取出来。我自己做不到,而系统也不允许任何人做这件事,除了你。”

“怎么取——这不是找死吗?真的是在找死!”

“可这就是我的想法,朋友,这就是我的想法。死亡就是自由。自由——这个想法,我要激活它。把模块从脑子里取出来。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死去。”

瓦西里耶夫走出房间,返回时带来一台钻孔机。安德烈耶夫无法想象在哪儿能找到这种设备——它跟系统无论如何都扯不上关系。瓦西里耶夫把钻孔机递给安德烈耶夫,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上面已经标出了打钻的位置。

“钻进去,然后取出来。”瓦西里耶夫说。

“怎么取呢?”

“稍等,”瓦西里耶夫再次走出房间,然后拿着一个小镊子回来了,“用这个。”

“万一把模块也钻透了可怎么办?”

“你这人真怪,好像不知道系统能马上恢复一切,包括模块和头骨。所以要把它弄出来。”

瓦西里耶夫躺到安德烈耶夫双脚旁边的地板上,侧着身子,一言不发,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也许他是对的。”安德烈耶夫想。他还记得周一的时候自己差点就死了。他记得那种神奇的、摆脱束缚的感觉,甚至不是感觉,而是预感。他记得当系统不让他死时,他因为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愤怒。“我要帮他。”安德烈耶夫下定决心。

“钻多深?”安德烈耶夫问。

“钻头上有标记。”

安德烈耶夫把钻孔机贴到瓦西里耶夫的太阳穴上。请激活想法。”他读道。钻孔机发出尖叫声。瓦西里耶夫闭上眼睛。微笑凝结在他的唇上。






星期日

安德烈耶夫在城里走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似乎是在郊区——一个睡眠区。高层住宅楼上,每栋房子上方都有一架中继无人机【原文为дрон-транслятор,意为“无人机—中继器”,这里译为“中继无人机”】在盘旋。住在这里的人下班回家后会立即进入梦乡:有中继无人机监督,每个人都不能不睡。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地方被称为睡眠区。

安德烈耶夫听说,在这里,系统会给出最好的睡眠。劳动人民理应在养精蓄锐后心情愉快地醒来。有人说,就连睡梦中的广告,也只是在劳动人民的梦之开头和结尾处播放。

安德烈耶夫向自己遇到的第一个路人打听,最近的多功能中心在哪里。那人惊恐地从安德烈耶夫身边跑开了。安德烈耶夫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世上还没有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当然更没有人需要向一个陌生人问路。系统会给他指点一切。

眼前如往常一样悬着一条提示:“请激活想法。”但安德烈耶夫已经不再注意它了。他想着瓦西里耶夫的笑容。当安德烈耶夫钻开他的头骨时,他没有痛苦地扭动身体,当安德烈耶夫用镊子把模块从他的头颅中取出来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瓦西里耶夫一声不吭,面带微笑。他就这样死了,嘴角挂着微笑。“他是幸福的。”安德烈耶夫想,“自由和幸福——如此简单的想法,就像系统所提供的上帝及信仰之思想一样。幸福源于自由。瓦西里耶夫如此渴望死去,正是因为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获得自由,也就是说才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想法已激活!”出现在眼前。接着又是一条——“正在编码。六十分钟内完成。”提示消失了。一个倒计时器出现在视线左侧。安德烈耶夫不清楚编码完成后会怎样。他对自己所获得的意识上的轻松感受惊讶不已,尽管这种感受只持续了一个小时,就好像一辈子都有人掐着他的喉咙,而现在那人撒手了。

“还剩三十分钟编码完成。”倒计时器旁出现了这句话,此时安德烈耶夫走出了睡眠区。他向一栋房子走去,拨开行人,脚步飞快,城里这个地段的行人特别多。他们看不到他。此刻,当安德烈耶夫大脑里不再出现系统的声音时,其他人都看不到他。“除了系统提供的东西,他们还能看见别的什么东西呢?这些人究竟是在哪个现实版本中呢?”安德烈耶夫想。

“还剩二十分钟编码完成。”

安德烈耶夫站在自己家楼门口,犹豫着是否进去。就在一分钟前,他还想见到安德烈耶娃。现在,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妻子面前就像在其他人面前一样,是个隐身人的时候,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见这个女人了。系统没有提醒他:安德烈耶娃是专为他选择的理想生活伴侣。系统没有以可视化拣选代替真实的感受,而是在增强欲望,加深情感。他们在一起时,系统通常也不会去纠正安德烈耶夫与安德烈耶娃的行为。系统没有往大脑里注入维持幸福幻觉所需剂量的血清素。现在安德烈耶夫真的像人与人正常相爱那样爱安德烈耶娃吗?“当然不是。”安德烈耶夫心想,“她也不可能爱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爱别人。所有人和每个人,都是被选择、被推荐、被重塑、被强迫的。”

“还剩五分钟编码完成。”

“她是谁?我是谁?我们是谁?”安德烈耶夫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好吧!我的想法——自由和幸福。就连系统也能接受这一点。我也想发自内心地微笑,哪怕一次也好。就我自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痛快,因为这样我才感到幸福。我现在太理解你了,瓦西里耶夫!”

安德烈耶夫从座位上跳起来,向近处的多功能中心跑去,他从来不曾这样奔跑过。事实上,他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奔跑过了。风在耳畔呼啸。眼里淌着眼泪。肺也快无法呼吸了。安德烈耶夫气喘吁吁,却没有停下脚步。

“还剩一分钟编码完成。”

“死亡——自由——幸福。我在这儿也会找到一个能从我的脑袋里把模块钻出来的人,然后我也会微笑。我也要像瓦西里耶夫找到我一样,找到那么一个人。”安德烈耶夫没有去队尾排队,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希望系统能让自己幸福。他站在一旁,手里摆弄着那把从瓦西里耶夫房间拿来的电击枪,寻找一个和几天前的自己行为近似的人。

“编码完成。”

安德烈耶夫眯起眼睛,等待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他只看到倒计时器在升级,旁边还出现一条提示:“搜索更新进行中——完成搜索大约需要十到二十分钟。”

终于,他看到一位姑娘。她与众不同,仰望着天空,尽管此刻并没有无人机在队列上空盘旋。安德烈耶夫走过去,用电击枪抵住她的额头。她倒在安德烈耶夫脚下,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柏油路上,不省人事。她的一头浅发立刻被鲜血染红。安德烈耶夫弯腰细听她的呼吸——女孩死了。他小心翼翼地翻转女孩的身子,让她趴下。他看到女孩摔断的头骨正在恢复原状。模块转入医治模式并全力运转。一分钟后,一架私人直升无人机已经在她的上方盘旋,又过了一分钟,她就像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无人机将“叮当”网络连锁店的一个品牌包投递到她手中。女孩兴奋地开始在里面翻腾。安德烈耶夫又观察了几分钟,希望能有所收获,但是当女孩开始脱衣服,准备试穿系统赠送的新衣裳时,他朝脚下啐了口唾沫,然后朝睡眠区跑去,瓦西里耶夫的住房就在那里。安德烈耶夫记得,想独自把模块弄出来是徒劳的,系统不会允许,但还有希望:就是现在,趁着系统正在搜索更新,他仍然有机会。

瓦西里耶夫的尸体还停在地板上,就像安德烈耶夫离开时那样。旁边放着那把钻孔机,钻头上沾满血污。安德烈耶夫在瓦西里耶夫尸体旁躺下,侧过身子,把钻头贴近自己的太阳穴。他看着瓦西里耶夫凝固的笑容,自己也笑了。钻头发出了尖叫声。

“搜索到一个更新。有害健康!小心!模块转入保护模式!”

“我差不多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这是安德烈耶夫最后想到的。

“开始修复。医疗模式激活。修复完成。安装更新。”

安德烈耶夫睁开眼睛,看到“‘叮当’网络连锁店周日促销!购买食品组合套餐,尽享百分之三十折扣!更新订阅,收看系列剧《活着》第九季新剧集”。

安德烈耶夫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窗前。二月将尽。系统为天空涂上了亮粉色,并把紫色的树叶抛到实际上依旧毫无生气的树木上。“太阳。”安德烈耶夫想。

“这个现实版本中没有太阳。眼前弹出一条提示。

“请选择当日规划。”

“度过这一天。”安德烈耶夫做出了选择。




END



作者简介

格尔曼·卡纳别耶夫(Герман Канабеев,1980—),俄罗斯作家。出生于俄罗斯与蒙古交界处的一座小城,曾在多座城市从事多种职业。迄今主要发表有长篇小说《我将是佛》和短篇小说集《孤独死去》等。描述人类在未来世界沦为智能算法之附庸和奴隶的短篇小说《一周》(Неделя),原载于俄罗斯《各民族友谊》(Дружба народов)杂志2021年第12期。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5期,策划及责任编辑:孔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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