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光 | 寻找“巴黎温州人”
作者:社会学之思
发布时间 2025-01-17 09:21 浏览量 77
在王春光眼中,这群在上世纪末就被称为“不像温州人的巴黎温州人”,这些年一直不断用行动撕去一张张带着刻板印象的“标签”,不过温州人骨子里的特质依然被保留,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逐渐成为理解“世界的温州”的一个侧面。
(本文转载自《解放日报》2025年1月15日第16版“长三角周刊/人物志/广告”栏目,作者任俊锰。)
王春光近照 | 受访者供图
多年来,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副所长王春光被问到最多的是,“你是温州人,为何不做生意?”
第一次被问时,王春光一时哑口无言。做生意,是对温州人的刻板印象——他们在市场里找活,在市场里找钱,对温州人而言,赚钱是第一位的。
不过随着被问次数增加,王春光有了应对之策——他会跟对方讲,自己的故乡是温州永嘉,这里是永嘉学派的发源地,因此温州本就文化底蕴深厚。再往深了聊,温州人在改革开放后所探索出的“四千精神”“温州模式”,与永嘉学派倡导的“义利并举、农商并重、经世致用”的事功思想高度相关,这也正是温州重商文化的重要思想基础。
“四千精神”的第一句就是“走遍千山万水”,说的是温州人的开放、冒险精神,不少温州人不惜背井离乡,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一项数据显示,温州是浙江全省海外华侨最多的城市,在海外约三个浙江人中就有一个温州人,此外目前温州人在海外创办侨团300多个。
究竟多到什么程度?温州瑞安有个村子大部分人都在欧洲,他们的全村村民大会会轮流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欧洲国家召开,商量国内村庄里的事情。这是王春光在法国巴黎听温州人讲的真实案例。
王春光通过在国内的调研,从侧面印证了该说法。20世纪90年代末,当时温州永嘉县下辖的七都镇已是知名侨乡。1999年,王春光到该镇调查发现,全镇6个行政村17个自然村,只见一些嬉笑的孩子、聊天的老人,几乎不见青壮年,当地老人们说“都出国赚钱去了”……当时他拿到的一份镇政府统计显示,1998年全镇1.1万人,有8189人旅居法国、意大利、中国香港等24个国家和地区。
王春光对在巴黎的温州人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当然我是很感兴趣的,不仅因为此前做过北京的浙江村研究,更因为本来我就是温州人。”但此时尚在原国家计划委员会工作的王春光,未能即刻动身,1997年他回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这一研究得以启动,并最终在1998年成行,开启了4个月的巴黎调研。从那时起,数万温州人创造出巴黎的“温州现象”,吸引了王春光横跨20多年的跟踪研究。
近日,记者专访了王春光,虽然久居北京,但他平和的语调中依旧略带乡音。在王春光眼中,这群在上世纪末就被称为“不像温州人的巴黎温州人”,这些年一直不断用行动撕去一张张带着刻板印象的“标签”,不过温州人骨子里的特质依然被保留,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逐渐成为理解“世界的温州”的一个侧面。
谁战胜了谁
巴黎的温州人圈子里,流传着一个美好的说法:“温州人‘打败’了犹太人。”事实真是如此吗?
自20世纪70年代末起大批来到巴黎、有着“东方犹太人”之称的温州人,与犹太人的确很“有缘”。最初到巴黎的温州人主要集中在巴黎3区与4区交界的庙街,这里原是犹太人聚集地,沿街都是犹太人开办的皮包店、皮衣店和皮革加工场,最终温州人凭借家庭管理模式降低管理成本、延长劳动时间,以及不断改进加工工艺,逐渐占领当地中低档皮包、皮带市场。此时,犹太人意识到与温州人的竞争没有优势,随即调整经营战略,并撤出庙街,80年代中后期庙街演变为温州街。
温州人程敏在巴黎开的一家小商品批发店 | 视觉中国
后来,随着到巴黎的温州人越来越多,庙街逐渐满足不了他们。从20世纪90年代起,温州人把经济活动延伸到巴黎东北角的19区与21区交界的美丽城大街,这里成了新的温州人经济活动区,经营的业态主要是餐饮业、温州土特产等。在此开店的温州老板时常联合在报上登广告,广告标题就是“巴黎美丽城华人区温州商业街”。
2011年、2013年,王春光曾两度赴巴黎考察,结合随后多年的观察,他发现,巴黎已经形成多个温州人聚集区:庙街、美丽城、11区伏尔泰街,以及93区的奥贝维耶勒一带。有意思的是,上述区域不少是以前的犹太人聚集区。但王春光并不认为谁战胜了谁、谁比谁更聪明:“这种争论没啥意义。”在他看来,犹太人在流动中积累了很多经验,这才是值得海外温州人学习的地方。
1992年,晓尚跑到奥贝维耶勒的商贸市场开店,是最早在此落脚的温州人之一,他先是做打火机零售批发生意,后来做起了眼镜生意。最初商贸市场中有30多家公司,温州人公司只有他一家,绝大多数是犹太人公司。为何晓尚要跑到这里?他的答案让王春光记忆犹新,除了看中这里距机场近等交通运输条件优越外,他的首要关注点是“有犹太人的地方,做生意一定会好,我要跟着犹太人做生意”。他的判断得到了验证,不足10年时间,温州人开始扎堆在此开办公司,再之后10年间公司骤增至700多家。
晓尚从事的生意和开展生意的场所,已是温州人不断外拓的结果。20世纪70年代末最早进入巴黎的那批温州人,当老板靠什么?大多离不开包括制衣、皮包和厨师等行业在内的“三把刀”(指剪刀、菜刀和剃头刀),王春光曾重点跟踪、访谈70位巴黎的温州人,其中从事“三把刀”活动的超七成。
这样一群温州人,如何在巴黎站稳脚跟,甚至没过几年就能买上豪车、豪宅?带着这一问题,20世纪90年代,法国驻华大使馆的一位文化参赞找到了王春光,希望他研究解读“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巴黎温州人”这一话题,对王春光无疑吸引力巨大——这些“非精英移民”,如何在巴黎获得立足之地和发展空间、融入法国主流社会?
1998年,王春光抵达巴黎的第五天,就搬到温州老乡家中,一起“搭铺”生活了4个多月。“搭铺”,是王春光打入巴黎温州人圈子较早接触到的一个“新词”,类似的还有做会、纸张等,这些正是温州人与巴黎社会互动中创造的一些新的话语。
初到巴黎,绝大多数温州人既不懂法语,又没有合法身份,更不具备参与竞争性的劳动就业市场的各种技能。温州人如何能站稳脚跟?这时温州人“抱团”发展的特质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在就业上一般会经历打黑工、合法做雇工和当老板的过程,这是巴黎温州人的就业三部曲。事实上,温州人都有老板梦,在巴黎的温州人也一样,而要跨越到开商店、办工厂的当老板阶段,除了自身积累一定的资本,温州人圈子同样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补充途径——做会。
温州有着悠久的互助互援传统,诞生了“台会”这一民间融资方式,巴黎的温州人采取了类似台会却更保险的融资方式,这就是“会”,即基于亲戚朋友关系建立起的一种经济互助形式,它并非纯粹的友情互助,而是兼具一定的市场因素,不过利息低于银行贷款。简单来说,做会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让更多温州人能更快当上老板。
法国的一员
“像猪一样吃,像牛一样干,像鸡一般睡”,在王春光看来,这是不少在巴黎的温州年青一代,尤其是“1.5代移民”对于父辈的普遍评价。或许这也是不少巴黎人对老一代温州人的最初看法。1998年的一个细节,让王春光记忆犹新:“1998年,我去调查的时候,法国人对温州人不理解,只觉得这群人很封闭,白天在干活,晚上在干活,也不跟当地社会交往。”
不同于老一代巴黎温州人,王春光所说的“1.5代移民”,有着明显的特征:他们普遍在国内出生成长,长期跟祖辈生活,父母则在国外,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洋留守”,到了一定年龄,就被父母接到巴黎。
他们有着自己的苦闷:一方面,小时候错过语言训练最佳时期,因此在法国学习、生活,语言成了障碍,学习变得吃力,父母又不懂法语,甚至还要靠自家孩子当翻译,因此在学习上难以给予帮助;另一方面,出国前后,孩子们心理也有落差,在国内他们过着比同龄人更为优渥的生活,可来到巴黎,一下子失去了原本的成就感、地位感。“父母指责他们学坏了、学懒了,他们则瞧不起父母没文化、工作不体面。”这个矛盾冲突让王春光印象特别深,虽然父母希望他们接受更多教育,但久而久之,读大学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他们仍难以在当地主流就业市场找到工作。
据王春光观察,在法国出生、成长的移民二代、三代,他们在巴黎出生、成长、读书、工作,由于生活环境与阅历不同,与绝大多数“1.5代移民”有了明显的不同,“很多人完全融入了”。不仅工作上进入律师、会计等现代服务业行当,不少年轻人也开始重视参与法国政治活动、政府事务,加入各种党派,参加竞选,有人当上副市长、议员等。
相比第一代移民来说,他们更懂得使用法国的法律、政治、道德等力量维护自身权益,不仅引来其他族群的参与和欢迎,也获得了法国媒体的更多正面评价和支持。组织者表示,这种全新的方式更贴近法国文化,也体现了自己是法国的一员。
多年来,巴黎温州人的社会形象正逐步改变。多年后,王春光再赴巴黎,已感受到明显变化——当时,一家媒体诬蔑温州人经营的饭店存在食品质量问题,一些温州年轻人组织起来跟对方打官司,这让对方感到惊讶,“他们变得愿意交流,敢于交流”。
做大“小生意”
“我是温州人中最早做眼镜生意的,所有产品都在中国生产。”说这话的是30多年前就确定“跟着犹太人做生意”的晓尚,他的公司和店虽在奥贝维耶勒,但他却在上海、江西投资了两个工厂。
具体来说,他的生意如何运转?十多年前,晓尚就能做到零售商提出需要的眼镜款式,第二天中国工厂做出来,之后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附近的厂里发出,经飞机送往巴黎,他很快就能收到货物。那时,他一年已有1亿多欧元的营收。
多年来,以商带工的“小商品、大市场”正是温州人的拿手好戏,这也是温州人在全球各地开出“温州街”“温州商贸城”的重要原因。晓尚是巴黎温州人经济实现转型和跨越的代表之一,体现了温州人从自产自销、面向在地市场的街区经济,向从中国进口、面向欧洲乃至非洲市场的商城经济的转变,不自觉间巴黎温州人将自己的“小生意”融入中欧贸易“大环境”中。
1998年,王春光首次到巴黎时便发现已有温州人在做中欧贸易,但少之又少。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温州人快速从服装、箱包制造向进出口贸易、零售行业转移。最初,他们担心因不懂法语,做不来进出口生意,后来发现商品从中国进口,只需找人填报海关单据,货物就能顺利抵达法国。自2001年起,不少温州人来到奥贝维耶勒的商贸市场,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新“温州城”。
近年来,虽然中欧贸易摩擦带来一定影响,但中欧经贸合作依旧保持紧密态势。数据显示,中国和欧盟互为第二大贸易伙伴,中欧双边贸易额已从2003年的1252亿美元上升至2023年的7830亿美元。据王春光观察,其他国家的移民也会借助自己的祖籍国开展商贸,但没有哪个国家的经济条件、发展速度能赶上中国,也没有哪个国家的制造业、商品量和市场可以媲美中国,这无疑让在巴黎等海外的温州商人收获巨大红利。
这些原本的“非精英移民”,在为中国制造出海作出贡献并从中受益的同时,逐步成为“移民中的精英”,并积极反哺温州。温州各级政府会积极出面邀请当地侨领参加国内的活动,比如举办世界温州人大会等,此外也会有部分侨领受邀列席各级政协会议等制度安排,加强联系交流。2003年,温州首办世界温州人大会,目前已举办6届,累计签约289个温商回归项目,总投资约4000亿元。
如今,年过七旬的晓尚仍奔波于中国和法国。虽然江西工厂在约3年前已经关停,但上海工厂依旧在运转。现在,他的公司更加注重研发,为此他不仅与巴黎的一所眼镜研究所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大约10年前还与眼视光医学强校温州医科大学开展合作,设立基金会,帮助温医大学生前往法国开展技术交流、访学。
“开放不只是商品的开放,更是人的开放,是信息的自由沟通与流动。”王春光表示,亲历跨国移民历程的温州人深知这一点,这样才有助于架起与国外之间沟通、交流的桥梁,“流动才能加深了解”。
社科文献学术文库·社会政法研究系列
移民空间的建构:巴黎温州人跟踪研究
王春光 著
2017年12月出版 / 定价98.00元
ISBN 978-7-5201-1586-5
本书书摘请见:王春光 ∣ 温州人在巴黎
内容简介
本书是对在异域他乡打拼的一个中国移民群体——巴黎温州人——持续进行十多年社会学跟踪调研的展现。研究发现,与过去相比,巴黎温州人群体不论在产业形态、居住位置,还是在组织形态、交往方式以及代际关系等方面,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集中体现在他们的行动空间与过去有了显著的差异。本书从空间重构的视角,深入刻画了巴黎温州人在中法之间、在群体内部的社会地位空间格局,以及这种格局对他们的社会融合具有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简介
王春光,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农村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中国社会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社会政策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主要研究领域:社会结构、农村社会学、社会流动、社会政策、社会治理和社会建设、移民社会融合、农村反贫困等等。
出版的专著有《社会流动和社会重构——京城“浙江村”研究》(专著)、《中国农村社会变迁》(专著)、《中国城市化之路》(合著)、《巴黎的温州人:一个移民群体的跨社会建构行动》(专著)、《超越城乡:资源、机会一体化配置》(专著)、《移民空间的建构——巴黎温州人跟踪研究》(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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