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个社会群体，32种人生境遇，每完成一个群体调查，自己的“惑”就多一些，而“解”却越来越少。没承想，到了“不惑”之年，人生非但没有活得更明晰透彻，愈来愈多的“惑”反而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心结。以我们去年做的大城市快递小哥调研为例，原以为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诸如快递小哥、网约车司机、家政服务钟点工、自由职业者等各种零工经济蓬勃兴起，人们会更加自由、更加幸福，自主选择工作的权利会更大。我甚至曾真的相信经济学之父凯恩斯的预言：到2030年，社会的飞速进步足以令人们几乎不需要工作，届时人类面临的主要问题将是无聊，人们可能需要以“3小时轮班或每周15小时”的形式来分派工作，以解决无聊的问题。我满怀期待地开始调研，设想着快递小哥用工作打发自己的无聊时间，想干就接一单，不想干就随时下线。调研的结果却直接打脸，智能化现代技术并未带来如凯恩斯所期望的美好情景，而是更加否定了劳动者的主体性，制造出了更多不稳定的临时非正式工作，各种风险更为隐蔽地被转嫁给了劳动者，并以劳动者的主动选择为遁词来规避企业应承担的道义责任。而类似快递小哥这种及时性、分散化、非标准化以及非正式性用工的大量不稳定劳工群体，并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集中工作场所，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工作日与休息日，他们更多的是围绕着即时的市场需求而应急性地为订单工作，这样一来，传统意义上的劳工团结局面也难以形成了。可以说，我们的调研结果十分令人沮丧，资本对人的异化不是减弱了，而是加强了；劳动者的工作环境不是改善了，而是恶化了；大量的人在加班过劳和待业失业两种不稳定的极端状态之间流变。人类几百年来为保障劳动者权益所做的一切努力，被新技术击得体无完肤。

上面的“惑”还只是涉及具体问题，而接下来的“惑”则直接动摇了我世界观的根基，极大地冲击了我业已形成的稳定判断和不断呼吁的价值导向。以前我经常谈及，在前喻时代，年轻人借助长者的知识传授，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进行经验积累，以此不断“试错”来增加对世界的认识。前喻时代是年长者的时代，青年人并没什么话语权。而现在，年轻人不必再仰仗老年人了。他们熟练地使用网络，利用“外脑”轻松地获得老年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知识。他们通过计算机模拟生成各种结果，极大降低了“试错率”，提高了“成功率”，年轻人反过来教育老年人的后喻时代终于来临了。如今，社会越来越认识到青年的价值，国家也于2017年出台了《中长期青年发展规划（2016-2025年）》，首次提出了青年优先发展战略。作为一个长期关注中国青年发展的学者，我深知后喻时代青年的翻转作用，并为人类这一全新模式的到来而欢欣鼓舞。但另一方面，近年来如“奔涌吧，后浪”等一系列现象的发生，又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担忧。借助移动网络和新媒体技术，当代青年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渠道。作为一个整体，青年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对现代技术的使用而在整个社会中提升了自己的位置，青年的话语权极大地增强了。后喻时代没有谁再敢忽视青年，漠视青年，而是纷纷倒向了另一个极端：一味地迎合青年，盲目地讨好青年，不指出青年存在的问题。如今吹捧青年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时尚和政治正确，任何人好像不说几句赞美青年的话，就不能显示自己的高明和胸怀。如果说人类的历史以前是社会驯化青年，那么如今则是青年驯化社会。既往的人类经验是否真的过时了？后喻时代已经发展到可以不依靠前人传承就能够自我进化的程度？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所坚持的东西，是否对社会有正确的导向；自己一直所坚守的信条，是否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很多时候，我无法说服自己，更无力说服别人，每天冥思苦想也无济于事。尽管有诸多负面情绪和无解答案，但我毕竟还肩负着教书育人的职责，我担心自己的状态会影响到学生和身边的青年。我不厌其烦地告诫自己，使命感要有，但要有度，要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有所作为，不能把一切问题都当作自己的使命，把问题没有解决好归结于自己的能力不足；更不能超越基本的同情，把别人的苦难和不幸当成自己的不幸，动辄为遥远的陌生人暗自垂泪……这样不仅自己容易受挫，对信心打击很大，而且容易抑郁，最后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我也尝试着开导自己，给自己做思想政治工作和一些心理建设。我常自我暗示：在对现实进行批判审视的同时，也应该肯定这些年社会在一点一滴地进步（比如今年全国彻查高考替考）；尽管现实还远不尽如人意，但是这些变化或多或少能给生活带来信心，能让我感受到些许个体的力量，不至于动辄陷入绝望和虚无；我无法改变大环境，但可以改变身边的小环境，中国整体变革需要局部先行先试和精神气候的累积改变，而这恰好是自己能发挥一点作用的地方；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事实已然如此，但自己不能放弃梦想，也不能因迟疑而停止努力等等。希望这些话能管点用，让我不为所“惑”，坚定不“惑”地活下去吧。

篇幅有限，文章最后还是要拉回到自己的人生轨迹上来。与本书成果相对应的2010～2020的这十年，与我之前的三十年完全不同，应该是迄今为止最跌宕起伏的十年了。前三十年的我是向上生长的，这种向上，直观地表现为学历的提升、职务的提升和职称的提升，背后其实是知识的累积、视野的开阔和能力的增长，在临近三十而立的2009年，我因《蚁族》名扬天下，给自己前三十年画上了一个完美的逗号。而最近这十年，我经历了大起大落和人间冷暖，让我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更多的反思和内省。我倏地发现，这十年自己咬着牙，竟也走了很远的路。我看到了人性的丑恶和不堪，也读到了人性的美好和善良。至于近一年发生的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可以说是我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但人生不就是在这样的磨难中迂回前行的么。《了凡四训》中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了，就成了历史，无法改变。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后悔也没用。心里装着悔恨，只能搅乱当下、错失未来。曾文正公也说：“物来顺应，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时间是一条单行道，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除了接受，别无选择。再多的抱怨，再多的不甘，也是徒劳。只要不死，我们就得受着。受着受着，可能也就习惯了。很多时候，人们感到焦虑，就是因为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专注当下，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才是一个人最大的修行。

回望征途，40年人生，自己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目标，有的实现了，有的失败了，有的还能再次尝试，有的可能一辈子已无缘。一切过往，皆为序章，40年如白驹过隙，是人生下半场的前奏，但下半场的入场式，我的脚步已与上半场明显不同。人到中年，自己变得“成熟”了，说话与做事都不想“冒尖”了，少了年轻时的“锐气”，往往也没了做事的“冲劲”。现在的我，心态平和淡泊，看不到希望，也不至于绝望；接近成功，但离失败也并不遥远；想向上向前，但随时可能跌落而下。事情做成了，难以惊喜若狂；事情没成，也坦然接受。胜，多是惨胜；败，多是惜败。可能今后更多的日子是无日无月，无风无雨，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不过还好，我已然接受了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处境、这样的际遇，欣然迎接狂风暴雨的吹打，也不幻想明天就能风和日丽。

历史的变化是非线性的，对一些人来说，变化很快，对另一些人来说，变化是温和的，也有人几乎感觉不到变化。曹操讲“人生苦短，对酒当歌”，苏东坡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在时空两大维度中都是非常渺小的，转瞬即去。幸好，思想比生命更长久，生命必有尽头，但思想可能长存。那种具有魅力而长存的思想，不是那种短暂闪耀的火花，是能够照亮人们心灵的长亮不绝的光。如果再过40年，到我80岁时，自己仍能理想不灭，浩气长存，思想涌动，情感满怀，那该是多么值得赞叹的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