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方：《晶报》

采访嘉宾：陆大鹏，英德译者。译有“地中海史诗三部曲”、《阿拉伯的劳伦斯》、《金雀花王朝》、《摩尔人的最后叹息》等。曾荣获《北京青年报》2015年度译者、《经济观察书评》2015年度译者、单向街书店文学奖2016年度文学翻译奖、《新周刊》2018中国年度知道分子。此文为其译作《空王冠》出版之际《晶报》的采访文章。

1、作为《金雀花王朝》的后续之作，丹·琼斯在这本《空王冠》里是否延续了其叙述历史的手法？

这两本书都是典型的叙述型历史，长处在于对材料的选择、剪裁和表达，不在于新的学术探索。这种类型的书非常需要写作功力，因为同一个故事让不同人来讲的话，效果往往大不相同。《金雀花王朝》和《空王冠》的文学性都不错，并且大胆地运用倒插叙、闪回等叙事技法，人物刻画也相当立体和饱满。《金雀花王朝》时间跨度长（差不多三百年），人物多，情节枝繁叶茂；《空王冠》的时间跨度短（几十年），人物较少，主题和线索更集中，所以我觉得《空王冠》对读者更友好一些。

空王冠

玫瑰战争与都铎王朝的崛起

 [英]丹•琼斯(Dan Jones)  著

陆大鹏 译

2018年8月出版/79元

ISBN 978-7-5201-2589-5 

2、这两本书是如何打动你的，并且将其译作中文推荐给中国读者的？

这两本书都是我自己愿意读的书。我选择翻译哪些作品时，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我自己会愿意读的书。

3、对于英国中世纪的王朝历史，普通中国读者阅读起来可能会有文化认知上的一些障碍，你有什么建议或者方法，可以让读者更好地去阅读它？

如果对外国历史完全不感兴趣的读者，当然怎么样都是徒劳，不可能吸引他的兴趣。如果对外国历史有一定兴趣但觉得困难的读者，我的建议是不妨看一些欧美拍摄的历史纪录片、影视剧等等，毕竟视觉呈现会更生动。丹·琼斯自己就是纪录片的制作人和主讲人，他参与的几部片子都值得向大家推荐，如《英国最血腥的王朝：金雀花王朝》（Britain's Bloodiest Dynasty: The Plantagenets）、《英国城堡的秘密》（Secrets of Great British Castles）等等。尤其是《不列颠的血腥王冠》（Britain's Bloody Crown）就是与《空王冠》这本书配合，讲玫瑰战争的故事的。

英国有很多这样的人，既是学者，又是作家，又是电视制片人，比如我喜欢的西蒙·沙玛、大卫·斯塔基、西蒙·蒙蒂菲奥里、露西·沃斯利。所以英国的历史知识的大众传播非常成功。

《不列颠的血腥王冠》（Britain's Bloody Crown）

4、金雀花王朝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建立的，它的两个分支又为何会引发王位之争？金雀花王朝对于英法两国又带来了哪些影响？

英格兰的金雀花王朝其实得名自一个法国贵族。他是安茹伯爵若弗鲁瓦，绰号“美男子”。据说他在自己的帽子上佩戴了一小枝黄色金雀花，所以他的家族被称为“金雀花家族”或“安茹家族”。

2015年8月出版/88元

ISBN 978-7-5097-6812-9

英格兰国王亨利一世（属于诺曼王朝）的唯一合法儿子死于海难，他决定传位给女儿玛蒂尔达。亨利一世驾崩后，玛蒂尔达的君主地位受到贵族的挑战，因为他们不肯接受一个女人成为统治者。亨利一世的外甥斯蒂芬在部分英格兰贵族支持下登基。但玛蒂尔达是女中豪杰，在丈夫若弗鲁瓦支持下，与斯蒂芬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最后双方达成妥协，让玛蒂尔达与若弗鲁瓦的儿子亨利继承斯蒂芬的王位。他就是亨利二世。而这就是金雀花王朝的起源。

金雀花家族徽章

金雀花王朝的分裂要从爱德华三世说起。爱德华三世是非常成功的一位国王，在他统治时期，英格兰达到鼎盛，并且占领了法兰西的很大一部分。这是英法百年战争的初期。爱德华三世子嗣很多，其中与我们的故事关系最直接的，按照长幼排行，分别是：黑太子爱德华、冈特的约翰（兰开斯特公爵）和兰利的埃德蒙（约克公爵）。后面两位，分别是兰开斯特王朝和约克王朝的始祖。

黑太子爱德华是卓越的军事家，但英年早逝，未能继位。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理查二世，他登基时年仅十岁。理查二世是英格兰历史上最糟糕的昏君之一，被他的堂弟、冈特的约翰的儿子亨利推翻。这位篡位上台的国王，就是兰开斯特王朝的第一位君主亨利四世。

黑太子

欧洲骑士精神之花的传奇

[英]迈克尔·琼斯 （Michael Jones） 著

王仲 译

2021年1月出版/92元

ISBN 978-7-5201-7069-7

特别要提的是，冈特的约翰还有几个私生子，他们及其后代，就是博福特家族。博福特家族有王室血统，但没有王位继承权。他们成为位高权重的贵族、大臣和高级教士，拱卫自己的正统亲戚兰开斯特王族。亨利四世传位给儿子亨利五世，他是英格兰历史上最优秀的军事家之一，大败法兰西，娶了法兰西公主凯瑟琳，强迫法兰西国王废掉自己的儿子（后来的强大法王查理七世），并通过条约规定，亨利五世与凯瑟琳的儿子将会成为英法两国的国王。如果亨利五世能够继续统治几十年，巩固基业，那么今天也许英法就是同一个国家了，但不幸的是他患病早逝，他与凯瑟琳的儿子亨利六世登基时还不到一岁。

于是，英格兰没有强大的王权，贵族争权夺利，互相冲突，尤其是亨利五世的弟弟汉弗莱（也就是幼主的叔父）与博福特家族不断冲突，再加上英格兰在法兰西的军事失利（这一时期，圣女贞德登上历史舞台），导致英格兰持续动荡，逐步陷入混乱。更糟糕的是，亨利六世成年之后也没有统治才干，并且患有精神病，于是出现了权力真空。

大贵族约克公爵理查（兰利的埃德蒙的孙子）在与其他贵族（包括博福特家族）争夺权力的过程中，逐步走到王室的对立面，最终发展为武装冲突。这就是玫瑰战争的开始。约克家族是白玫瑰，兰开斯特家族是红玫瑰。玫瑰战争错综复杂，经常出现出人意料的情节反转，欢迎感兴趣的读者自己去读《空王冠》的详细介绍。

金雀花王朝对英格兰的影响非常深远。算上兰开斯特王朝和约克王朝这两个分支，金雀花王朝从1154年亨利二世登基一直到1485年理查三世败于亨利·都铎，共延续331年，跨越英格兰的中世纪中后期和现代早期。在金雀花王朝统治下，英格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英格兰君主为了换取金钱和军力，经常被迫与贵族和平民阶层协商与妥协，最有名的例子是无地王约翰被迫签署的《大宪章》。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和约束了王权。这对后来英国政治体制的发展有很大影响。

另外，金雀花王朝时期，英格兰不断对周边邻国用兵，征服了威尔士，主宰了爱尔兰，入侵和压制苏格兰，与法兰西常年作战。在这过程中，英格兰民族（融合了盎格鲁撒克逊人、诺曼人等）逐渐清晰地成形。英语也大约在亨利五世时期成为英格兰的主要语言。玫瑰战争让大部分历史悠久的封建贵族家族消失于战火和政治迫害，后来的都铎王朝得以集中王权，让英格兰国内获得了相当程度的稳定与繁荣，为文艺复兴和现代的降临做好了准备。

金雀花王朝早期的君主，比如亨利二世和狮心王理查一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法兰西人，他们的英语说得不好，甚至不会说英语。他们同时有两套身份：英格兰国王；诺曼底公爵、安茹伯爵等法兰西贵族。他们的领土跨越英吉利海峡。在有的时期，英王在法兰西的领土甚至比法兰西国王直接控制的领土更大，英王比法王强势和富裕得多。应当说，英王在法兰西的势力，是法兰西中央集权的一大障碍。后来，英王甚至利用自己与卡佩王族的血缘关系，对法兰西王位提出主张。这是百年战争的导火索。金雀花王朝是法兰西国王扩张自己的势力、加强和巩固中央集权道路上的一大障碍。最终英格兰势力被驱逐出法兰西的绝大部分土地，法兰西也在这过程中成长为欧洲大陆的超级大国。

5、你觉得都铎王朝的建立具有戏剧性吗？

当然是非常有戏剧性的。都铎王朝的开国君主亨利·都铎（亨利七世）原本几乎毫无希望成为英王，并且因为常年流亡海外，在英格兰国内的知名度也很低。他的祖父欧文·都铎甚至不是英格兰人，而是威尔士小贵族，幸运地娶了亨利五世的遗孀凯瑟琳。在英格兰，寡居的王太后没有政治影响力。亨利七世与英格兰王族血统的唯一联系是他的母亲玛格丽特·博福特。而上文已经说过，博福特家族因为是私生子的后代，被正式剥夺了王位继承权。所以从法律上讲，亨利七世的登基没有正当的根据。

然而，一方面，当时的约克王朝君主理查三世（被怀疑）杀害了自己的侄儿并篡位，所以受到质疑和挑战，而且无法有效掌控国内局势；另一方面，兰开斯特王族的男性后裔基本上已经比几十年的残酷战争与清洗消灭殆尽。所以亨利·都铎居然成了兰开斯特王族的代言人。另外，理查三世为了夺权，血腥镇压了自己的嫂子（爱德华四世之妻）玛格丽特·伍德维尔的家族。玛格丽特·伍德维尔仍然很有号召力，她与亨利·都铎的母亲联手，把亨利·都铎推上了宝座。亨利·都铎娶了玛格丽特·伍德维尔的女儿，于是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算是联合在了一起。

当然，这是政治背景。真正决出胜负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亨利·都铎当时很年轻，缺乏军事经验，而理查三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理查三世的兵力也超过亨利·都铎很多。然而在关键时刻，掌握重兵的理查三世麾下大将托马斯·斯坦利突然反戈一击，帮助都铎获胜。斯坦利是有名的擅长骑墙观望的人，他娶了玛格丽特·博福特，所以是都铎的继父。也许玛格丽特·博福特早就说服了丈夫。

6、都铎王朝的统治是否对欧洲文艺复兴，以及现代英国有直接影响？

这是毫无疑问的。都铎王朝结束了中世纪英格兰的长年内乱，在对外战争中又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比如面对西班牙无敌舰队，成功保卫了英格兰本土），带来了相当长期的国内稳定与繁荣。伊丽莎白一世对宗教问题的相对开明，又让英格兰相对来说稳定地过渡为新教国家，没有像法国和德意志那样发生数十年的生灵涂炭的宗教战争。在这相对稳定的环境里，英格兰涌现了一大批卓越的艺术家和文学家，最有名的当然就是莎士比亚。还有斯宾塞、培根等等。

7、你最欣赏哪位英王，为什么？

伊丽莎白一世。她在位四十多年，国内基本太平，欣欣向荣。上文所讲到的都铎王朝的贡献，有很大部分是她的功劳。在她的保护下，英格兰成为欧洲强国、文化大国，还在北美建立了殖民地。在那个时代，很多人相信“不信我的宗教的人就该死”，而伊丽莎白女王宽容的宗教政策避免了欧洲其他国家屡见不鲜的血腥宗教冲突。宽容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即便在今天也是。

8、如果将英国中世纪王朝与中国同时期的王朝相比，你会从什么角度进行比较？它们分别对后世的影响又在哪里？

哈哈，这个问题太大了，不好回答。

9、请你评价一下《空王冠》的作者丹·琼斯？

才华横溢的偶像型作者，史料工作一丝不苟，文笔优美；有亲和力和朝气。

10、《空王冠》的书名又因何而来？

“空王冠”（Hollow Crown）这个词出自莎士比亚的名剧《理查二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莎剧。剧中写道：

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们席地而坐，

来谈谈帝王之死的凄惨故事吧；

有的被废黜了，有的在战争中阵亡了，

有的被他们废黜的幽灵缠死了，

有的被他们的妻子毒死了，有的在睡梦中被杀死了，

全都是被害死的——因为死亡在箍住国王

太阳穴的空王冠里

建立了它的朝廷。

这里的“空王冠”有两层意思：字面意思是指王冠的形状，即它是一个环状，顶部没有封闭，这是王冠的一种款式；引申意思是王权的空虚、世间繁华的飘渺无常。

【发售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