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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论坛】 聚焦模式下的《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叙述视角研究

作者:吴思科侯宇翔 来源:《阿拉伯研究论丛( 总第9期 )》
发布于 2020-06-11 浏览量:924
引言
01
叙事学与热奈特


语言作为人类文化的桥梁,将人类各种文化联系在一起,更以媒介的形式传播了一部又一部伟大的文化结晶——文学作品。这一人类艺术有别于其他文献,拥有特殊的结构形式与表达方法。这种观点,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盛行的俄国形式主义与法国结构主义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也直接影响了叙事学的产生,叙事学是20世纪70年代西方文学批评界着重关注与讨论的独立学科。

叙事学不同于传统的小说批评方法,它不强调小说作品中对题材的表现手法,不讨论小说所体现的价值观、价值取向——亦称社会道德功能,而是将关注点落在小说的内在结构上,关注作品中的人物、故事情节、背景环境等要素,研究它们是通过何种形式、方法相互联系与协调的,包括故事中的观察点、实现的落脚点在哪个位置。新版《罗伯特法语词典》中用“关于叙事作品、叙述、叙述结构以及叙述性的理论”这句话来解释叙事学。“人们有时用它来指称关于文学作品结构的科学研究”是七卷本的《拉鲁斯法语词典》中的解释。尽管两者的解释有所出入,但总而言之,叙事学是关于叙述文本技巧的分析理论。

著名的叙事学家托多洛夫、热奈特、罗兰·巴尔特、格雷马斯、布雷蒙等都对叙事学理论做了深入的探讨。申丹、王丽亚在《西方叙事学》中说道:“热奈特是将西方叙事学思潮推向了顶峰的伟人。”热拉尔·热奈特,是法国著名的批评家、修辞学家以及结构主义叙事学代表。他在《叙事话语》和《新叙事话语》中,系统地、层次分明地分析了文学作品的时序、语式、语态,区别了小说作品中观察者与叙述者的视角问题,创新性地提出了“聚焦模式”。可以说,上述两大著作是法国结构主义理论的纲领性文件,是当代叙事学的奠基之作。


02
热奈特的叙事视角分类方法


叙事视角,是小说中对故事进行观察与讲述的角度,长期以来叙事视角都是叙事学界探讨的热点。热奈特在《新叙事话语》中提出,小说的观察者与叙述者是有区别的,即视角与声音之间存在辩证关系。正如热奈特所说:“视角不是传达,只是传达的依据。也就是说,视角是人物的,声音则是叙述者的,叙述声只是转述和解释人物看到的和想到的东西。视角和声音呈现分离状态。”由此可知,声音表现视角,同时视角又限制着声音,两者之间存在时间差异、智力差异以及文化差异。两者之间相互依存、相互区别的关系,在小说中便使得人物与叙述者产生距离,给予叙述更多技巧。

在系统地区别小说中“谁看”与“谁说”两者之后,热奈特创新性地提出“聚焦”这一理论来将叙述视角分类。

零聚焦模式,又称“非聚焦模式”,可以用公式“叙述者>人物”来表示。此时叙述者做到全知全觉的状态,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上帝视角。叙述者对小说故事情节发展、人物内心独白等细节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我们可以将其归结为五个特点:第一,全景式鸟瞰,即小说故事作为全景图由叙述者呈现;第二,预言、回顾,即能够脱离时空限制,对故事进行回忆或者提前告知;第三,观察点可以随意移动,即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看待人物的性格特点,从不同的视角看待事件;第四,能够进入人物的内心,即能够更加彻底地呈现复杂的人物内心;第五,揭示人物自身不曾意识到的隐秘之处,例如看到主人公不曾意识到的“美”。

内聚焦模式,即“叙述者=人物”,叙述从某个特定的人物出发,以该人物的角度观察他的视线所能涉及的故事情节,这使故事的叙述有了一定的局限性,但正是这种局限性,给予了故事一定的空白,给予了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同时又能够充分、直接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内聚焦模式可以分为三种次类型:第一,固定内聚焦——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物的视角;第二,变换内聚焦——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看待不同的情节,组成最终的完整作品;第三,多重内聚焦——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看待同一个情节,呈现对同一个事件不同的解释与感受。

外聚焦模式,可以用公式“叙述者<人物”来表示,叙述者完全不进入人物内心,而是作为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客观、直接地呈现故事。此时叙述者就是一台摄影机,人物的内心、情节背后的故事都由读者自己来感受与推测。这样的视角是“感知型”视角,没有夹带认识、观点等主观性的东西。这种聚焦模式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像电影一般,营造出扑朔迷离的氛围。

在小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艾哈迈德使用了三种聚焦模式:零聚焦模式、内聚焦模式以及外聚焦模式。在大部分情况下使用零聚焦模式,拉远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但是将小说故事情节的每一个环节都呈现得一清二楚,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都刻画得淋漓尽致;有时使用内聚焦模式,尤其是第二人称内聚焦与多重内聚焦的叙述,大大拉近了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小说作品具有重叠空间的艺术感;零星地使用外聚焦模式,给读者创造了想象的空间,给小说增添了明显的电影镜头感。

一 《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的零聚焦模式

正如热奈特所说:“叙述聚焦在整部作品中不一定保持不变。”《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在叙事中运用了零聚焦、内聚焦以及外聚焦三种模式。其中零聚焦模式是整部作品主要的聚焦模式,对人物性格的塑造、生活环境背景以及故事情节的描写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次是内聚焦模式,这样的叙述聚焦从内心世界揭示人物特色,同时对“爱情”这一个主题做了阐述;最后便是外聚焦模式,补充小说情节的客观性,为读者的想象空间留白。三种聚焦模式相辅相成,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呈现故事。

如前所述,零聚焦叙述是一个全知型的上帝视角,它对故事、人物等要素都有全面的了解。为理解这个概念,我们引用《红楼梦》中黛玉初进贾府的片段进行探讨: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这个片段描写的是黛玉初进贾府与贾母、“三春”、王熙凤等人初次相见的场景。曹雪芹先通过林黛玉的眼睛与心理感受描写了贾府三姐妹的人物形象,也刻画了王熙凤不同于他人的张狂放纵的形象,而后又通过贾母、王熙凤等众人的眼睛描写林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表现了众人对黛玉的心疼、怜悯以及喜爱。

这样错综复杂、转换自然的视角,做到了黛玉看众人、众人看黛玉的神奇效果。这也是只有零聚焦模式才能做到的。

那么,如此神通广大的零聚焦模式,又在小说叙事当中主要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呢?在小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艾哈迈德利用零聚焦模式,对小说的三大要素——人物、环境、情节的刻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下面我们从这三大要素出发来分析零聚焦模式。


01
编织残酷的生活环境


在我们所说的零聚焦模式五大特点中,首要的便是其全景式鸟瞰的特点。此时我们在小说当中所听到的声音来自“上帝”。例如:

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街上还有人居住,时针尚未指向夜晚八时,全街道已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各店铺招牌上的那些闪烁的光不见了,经常在这个时间想起的相聚的欢笑沉寂了,连哈吉赛丽玛也一反常态,关闭了她唯一一个房间里的灯盏,停止了在邻里门前的是非搬弄。

叙述者使用零聚焦叙述提到了街道里的店铺招牌,提到了往常的欢笑,提到了那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哈吉赛丽玛,在这一个晚上都一反常态,全都安静冷寂了下来。这一段话描写的是阿比尔的丈夫被人谋害,整个街道的人都陷入了恐慌之后,“酸枣街”的状况。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倘若在这个地方使用内聚焦叙述,仅仅描述一个人物,例如哈吉赛丽玛的内心活动,那就仅仅表现的是她一个人的恐惧与害怕,少了现在这一小段文字所表现的来自“整个街道”的恐惧。

小说故事背景中所谓的“背景”,自然不只是当下这个时刻所看到的社会环境,更是其背后的故事。比如小说中对女主人公阿比尔生活背景的介绍:

这逃难般的旅行,在她刚从商学院毕业时就开始了,已经整整两年。等待工作,早出晚归,寻找职业,谋一份能把她的家庭从日益加重的贫困中解脱出来的工作……毕业前一年父亲去世了,家庭的负担一下子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三个弟弟,最大的还不到十三岁!生病的妈妈,那不时发作的哮喘将轻而易举地耗尽父亲微薄的抚恤金。

这一段故事背景的交代,让我们直接了解到女主人公阿比尔的生活环境——父亲去世,母亲生病,几个没有长大的弟弟需要去照顾,毕业两年却仍旧找不到工作。这段话也体现了零聚焦模式重要的五大特点之一:对故事做预言或回顾。

综上,我们可以了解,零聚焦叙述像一台能够穿梭于未来和过去的摄像机,掌握在作者的手中,必要时能够对焦在一件事物上。作者通过阿比尔艰苦的生活、物化的街道环境表达自己对这种环境的批判,多个观察点的交织编造出这个残酷的生活环境。


02
塑造迥异的人物性格


那么,这台摄像机对小说三大要素里的“人物”这一最核心的要素,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呢?例如《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对阿比尔母亲的刻画:

妈妈正在第三层上等她,安详的微笑,询问的目光,惶恐的审视,但却一言不发。

妈妈身材适中,四十五年艰难的生活历程苍老了她的面容,但身段依然蕴储着美的风韵。头上的那块白头巾,是丈夫最后买给她的物件,阿比尔走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道:“妈妈,你今天好点儿了吗?”

这是典型的零聚焦叙述,典型的外貌描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留存着美丽,却因为生活而变得苍老与憔悴的母亲,也可以看到一个为家庭操碎了心,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的母亲。“安详的微笑,询问的目光,惶恐的审视,但却一言不发”这句话生动形象地描写了阿比尔求职回家后的情景,强调了阿比尔与母亲之间有些许紧张的关系。

对于人物塑造来说,更重要的,必须是零聚焦叙述能够深入人物的内心当中去,从一个人的内心活动中看出另一个人的形象:

那姑娘也尖着嗓音叫了起来:“对,是苏希尔,你这个忘记朋友的家伙!”

她俩拥抱着,亲吻着,不知为什么,苏希尔咯咯地笑个不停,那浓重的香粉蹭了阿比尔一脸。

……

她的一切都那样富于刺激:一头红发,几种不同的香粉,灰色的衣服,挑逗性的动作,仿佛她正与从喉中蹦出来的字母逗笑,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跳起来。

前者在阿比尔的内心世界,塑造了苏希尔这样一个典型世俗女人的形象,她浓妆艳抹,富于刺激,注定了她与阿比尔之间的不同,更暗示了她将会给阿比尔的人生带来巨大的转折。

在电影当中,我们经常会看到多个镜头拼凑在一起的画面,这是观察点的移动所带来的多重镜头的叙述。这也是小说零聚焦模式的一大特色,例如:

这是法西姆师傅,他正从铺子里探出头来向她打招呼呢!这是阿巴斯先生,这位先生,从日出到日落,唯一的消遣就是用皮管子洒水喷街,他用亲切的微笑迎接阿比尔,还将管口对准一个调皮的孩子,为她开道。当然,她还得假装没听见孩子们对她的埋怨。对这里的人们,阿比尔总是彬彬有礼,微笑着致以亲切友好的问候。特别是小杂货铺的拉比阿大叔,待她像亲闺女一样,还常对她说:“好闺女,我两个老婆生的孩子哪个也比不上你。”

她听着,感到无比的亲切。

这两段话写到了街道里的三位大叔,此时三位大叔的形象呈现在我们面前——热情的法西姆师傅,好玩亲切的阿巴斯先生,对阿比尔像亲闺女一样的拉比阿大叔。正是零聚焦叙述中观察点的移动,才能够将一个个人物鲜活地展现出来。最后再将观察点移动到阿比尔的感受上,我们更能够发现,对于阿比尔来说,这几个角色是她在痛苦的生活与郁闷的街道里的一丝温暖与亲切。


03
帧帧俱到的全景式情节

她急忙跑过去,每一根血管都剧烈地颤动着。

她一把推开小弟弟,叫了起来:“妈妈,你怎么了?妈妈……”

妈妈昏迷不醒,手脚僵直。颈部的青筋暴起,两眼无光,什么也看不见了。口水从那歪斜的左边嘴角流出,胸脯急剧起伏,气如游丝但十分清晰。

半晌,她才万分艰难地从双唇之间送出一声梦呓般的幻声:“憋死我了。”

然后,她费尽全身力气指向什么,阿比尔忙向她指的方向奔去,拿起一个小纸盒,取出一只尖嘴小瓶,慌忙打开,把另一头放在母亲的人中上。稍过片刻,母亲的身体开始变得松软了。

这几段描写的是阿比尔的母亲突然发病。零聚焦叙述在这里将母亲发病时的外貌特征、动作行为都刻画得一清二楚,又通过阿比尔以及弟弟恐慌的喊叫声营造让人紧张的气氛,直到母亲吃了药我们才跟着一起松了口气——这便是零聚焦叙述对小说故事情节的推动,胜过内聚焦模式单一的视野,胜过外聚焦叙述过于客观的呈现。

在小说中,作者也会利用零聚焦叙述来发表自己的见解,这是作者自身意识形态的体现,例如:

她的母亲过世了,这给众人带来的痛苦的噩耗让他们首先感到,那不是愁伤和痛苦,而是惊恐和彷徨……她没有滴下一滴眼泪,没有喊叫,没有劈打自己的脸,没有撕碎自己的衣裳,别的女人都这样做,可她没有,她没有悲恸号啕,也许她承受不了吧。

……

让我们的心习惯于痛苦该有多难啊,让痛苦隐蔽在我们的心中又该有多难啊!当我们眼睛中的泪水把她的一条条血管变成燃烧着她的心的炭火,把她的心变成一座火山时,该是多么残酷啊,她周围的演讲都在倾洒眼泪,可她的眼睛是干的,每一张嘴唇都输送出安慰和悲伤的话语,可她却一言不发,愁容爬上了每一张面孔,可她的面孔却像融化的冰,伴随着苍白。

第二段话,直接表达了作者对阿比尔的同情,是作者内心的呐喊。几个“多难啊”触动人心。此时叙述者不受身份的约束,令读者也深刻体会到阿比尔内心深处的痛苦。

综上所述,零聚焦的叙述利用其五大特点,从全局的高度介绍人物生活的社会环境及背景;通过多个观察点以及深入人物内心,塑造出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突破身份的约束,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展示他对社会的批判,对人物以及故事的态度。

二 《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的内聚焦模式与外聚焦模式

内聚焦叙述将视角聚焦到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身上,通过这个人物的眼睛来看世界。正如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所说:“故事随着人物心理活动的开始而开始,随着这种活动的结束而结束。”内聚焦叙述最大的优点便是能够更加细致而又完整地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大大拉近了读者与小说角色之间的距离。例如鲁迅作品《孔乙己》中酒客们谈论孔乙己被打断腿的片段: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几句引用酒客们的话,即通过酒客们所知道的,不说出他们所不知道的,零碎的片段讲述了孔乙己被打断腿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内聚焦虽然没有了零聚焦直白的呈现,但使得观众们身临其境,犹如自己也坐在了酒馆里,听着酒客们讲述孔乙己的故事,从而更加感受到鲁迅怒其不争的心情。


01
刻画人物内心世界


内聚焦叙述通过表达人物内心的想象、体会、梦境,阐述当下人物的心情、人生观、价值观等。与零聚焦模式不同,内聚焦的叙述让我们从人物的精神世界里看到一个个鲜明的形象。比如《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主人公阿比尔在遇见了苏希尔并得知能够得到一份工作时的情绪描写:

她将永远摆脱那动荡不安的感情,那涌流的泪水就要干涸了,通向希望的道路畅通无阻了。

她想拥抱拉比阿大叔,也想亲亲哈吉赛丽玛,她真想站在那个大圈子的中间,周围是穆罕默德师傅、阿巴斯先生、法西姆师傅,就连欧拜德,她也想和他聊聊,向他讲讲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两段话用了四个“想”充分表达出阿比尔内心的激动,是一段典型的内聚焦叙述。阿比尔情绪中有对即将到来的工作的期待,对过去长久处于失业的痛苦中、处于让母亲失望的哀愁中的状态说再见,以便读者能够明显感知到她的激动心情。同时,我们也看到了阿比尔是个善良安静、容易满足、孝顺的大学毕业生。

关于阿比尔还有一处经典的内聚焦叙述:

阿比尔十分清楚,如果她超越自己的范围,对公司里最得力的女职员伊法芙提出非议的话,自己在公司的命运将会如何。尽管如此,她并未十分害怕,她知道,如果自己默不作声,或默许姑息,只会促使伊法芙继续干下去,手段说不定会更直截了当,要不就会显示她那造谣传话的本领了……

这段描写的是阿比尔在受到公司的同事伊法芙的欺骗,差一点被人强奸后的心理活动。我们可以知道,阿比尔原本是一个多么害羞、不谙世事的姑娘,但在罪恶面前,她心里面只有正义和反抗,她很害怕,但又坚定地勇敢着。而这也正是内聚焦叙述给读者呈现出来的阿比尔的精神世界,更让我们看到阿比尔内心深处的善良与正义。

前面提到,内聚焦叙述时故事情节是通过一个人物的“视”“听”“闻”“想”等行为来阐述的,这给视野带来了局限性。我们说这是一种缺点,但是有时偏偏是这样的缺点,更能从形式上打破读者与叙述者以及人物之间不平等的关系。例如对男主人公与苏希尔之间的不道德行为的描述:

每当他用自己的双唇抚摩着躺在自己身边、被毛毯盖着的苏希尔的身体时,他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他的理智被俘获了,呼吸和心脏的悸动争相不息……她懒散地躺在那里,是那样安心,一切结果都如她所愿了……于是,他认为她屈服了,自己便因得到这种顺从而陶醉了。熄灭了在血液中炽燃的怒火,浇灌那由于她的干燥而皴裂的欲望。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又发起了进攻,她用手推挡着,反复地说着那使他只能听到欲望呼唤的话语:“不,麦德哈,我俩可没说要这样,快走开……”

他竟不知不觉地说出了自己始终努力避免的话:“我爱你,我爱你,苏希尔。”

我们可以看到关于苏希尔的动作描写,麦德哈仅知道“被毛毯盖着”“她屈服了”“她又发起了进攻,她用手推挡着”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毛姆在《论小说写作》中曾经说过:“凡是这个观察者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很方便地让读者想象去。”麦德哈不知道的是苏希尔在做着一系列妖艳而又谄媚的动作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把麦德哈当作了什么?也许是情人,也许只是肉体发泄欲望的工具,这就是有限的视野范围给读者们带来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她欲擒故纵的姿态,更让我们看到了苏希尔放荡、充满心机和欲望的形象。

同时很妙的是关于麦德哈的精神世界的描写,从“理智被俘获了”“不知不觉地”可以看出,麦德哈的内心是复杂而又矛盾的,他明知道苏希尔是罪恶的诱惑,他明知道自己的心里有着阿比尔这样一个纯洁的姑娘,但最终他还是败在诱惑面前。精彩的内聚焦叙述表现出麦德哈内心的冲突,将麦德哈这样一个软弱无能、单纯愚昧的男人形象呈现给读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内聚焦叙述当中,作者艾哈迈德非常自然地使用了第二人称内聚焦叙述,例如:

你很快就会坐在一张类似的写字台后面了,从今以后,你再也听不到两轮手推车的轧轧声,那店铺前堆积的垃圾粪便的臭气再也不会冲进你的鼻孔里了,你将和那些与你般配的人们来往,隔壁办公室那样的漂亮的女秘书,将要顶替满面灰尘的法西姆师傅,同事们之间的讨论将把你从奶酪、橄榄、小牛肉、下水道和了解捣蛋鬼欧拜德等等问题中送向另一个现实。

这样的叙述好像麦德哈就站在读者的面前,告诉读者他内心里的期待与激动的情绪一样。无形之中读者和小说人物麦德哈已经处在了同一个空间里。更有意思的是,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曾经说:“自由间接引语是内聚焦视角中一种表达人物内心想法的典型方式,由于没有‘我心想’这一类引导语,叙述语与人物想法之间不存在任何过渡,因此读者可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人物想法中体现情感因素的各种主观性成分(如重复句、疑问句等)均在自由间接引语中得到了保留。”这样的叙述恰到好处地表达了麦德哈急于摆脱过去贫穷可怕的生活,对未来拥有稳定工作的憧憬。不仅塑造了麦德哈这个不满现状的人物形象,也表达了作者对当下恶劣社会环境的抨击,对贫富差距的批判。


02
揭示作者内心诉求


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当中,有两章非常精彩的内聚焦叙述:第七章——麦德哈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找到阿比尔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好多次并表达了自己的懊悔与爱,却得不到阿比尔的回应;第八章——阿比尔感觉到是麦德哈打来的电话,她意识到她是为自己而活的,她与丈夫穆斯塔法之间没有爱情只有现实,而她与麦德哈之间只有爱情,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两章用相反的视角,叙述了同样一件事情——这便是多重内聚焦:

有人在用电话,当那人的手刚刚放下听筒时,他就把它抓了过去,一边拨着号码,用他那已然僵直的手指拨动着号盘,然后,集注了全部的精神等待着,只有片刻,那熟悉的声音就传来了……阿比尔的声音,他恳求着,恳求着,用了那么多的话恳求着,只要一次机会。

“给我一次机会吧,以后就随你的便。”

她就按照自己的意愿,一声不响。

电话挂上了。

……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阿比尔犹豫着,她已经感觉到了打电话的是麦德哈,她不愿意甚至不想记起他来。可是又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驱策着她,让她想知道他要干什么,那漫长的,艰难的旅程之后,她知道他有控制自己感情的非凡能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表达自己的愿望,哪怕是对自己不利的表达……感觉是正确的,她刚刚拿起电话,那声音就传来了。

“阿比尔,希望你不要放下听筒,请你听我说,哪怕是最后一次,我请求你,阿比尔……”

……

“恐惧充斥了我的心,我爱你,我……”

……

没有任何东西,把他和她的意愿分开……

……她拒绝麦德哈,但绝不是为了她的丈夫,她无法和丈夫夫唱妇随,但也不是因为麦德哈。

在立体主义绘画中,画家从正面、侧面、背面等多个角度去描绘一个事物,这样的艺术技法与多重内聚焦叙述非常相似。从中我们不仅可以了解到麦德哈内心的苦恼与懊悔,他求得阿比尔的原谅与爱的回应的迫切心理;还可以看到阿比尔实际上对麦德哈不是冷漠无情的,她知道他们之间还有爱情,但是仅仅有爱情是完全不够的——她不是因为现实拒绝爱情,更不是因为爱情拒绝现实。对于这一段故事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我们通过多重内聚焦了解得更加彻底。就像一幅毕加索的画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的眼睛享受的不是单一的画面,而是一个交叠的空间。通过这一个空间,作者告诉我们小说人物对于爱情的想法与选择,实际上,也是他自己对于爱情这个小说主题的看法。

胡亚敏认为:“公开的评论指叙述者本身介入到叙述中,对叙述做解释、分析、议论等表达自身观点以助读者理解;隐蔽的评论指叙述者隐身于故事中,通过故事结构和叙述技巧来表达对世界的看法。作为人物的叙述者,他所表达的思想和意识本身就是一种评论。”也就是说,在小说中,作者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表达自身的想法与评论,而这些评论与意识可以分为公开的和隐蔽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阿比尔关于“爱情”这个主题的想法,更是作者艾哈迈德对于“爱情”的抉择。例如: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她早已拒绝过他,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也没有什么奢望。但是,她不愿意让曼苏尔先生成为自己的生活伴侣。她家的一切,他了如指掌,那笼罩着全家的穷困阴影,那绞碎心肠的痛苦忍耐……

她需要的是真诚的情意,而不是怜悯;是真心的眷恋而不是同情;她要的是相互间的爱情,而不是对社会习俗的简单顺从;她需要的东西是和她寻找的工作联系在一起的。麦德哈·哈姆迪,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处境和她一样,可她对他确是另一番情意。

两段坦白的内心想法,是女主人公阿比尔在母亲告诉她希望她嫁给曼苏尔先生时的心理活动——一方面,直白地表现出阿比尔对男主人公麦德哈的心意,或者情意;另一方面,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知道她痛苦的人,而是一个能够懂她的痛苦的人。作者认为的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应该是真诚的,而不是同情或怜悯;不是对现实的屈服,对世俗的顺从,而是相互之间的爱。

综上所述,内聚焦叙述能够从一个人物的眼睛、思想里面,讲述一个有限的故事情节,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能够透过人物内心的精神世界,阐述人物的思考、观念,告诉读者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同时通过这样的刻画,表达了作者对小说主题的评论。


03
赋予读者想象空间


外聚焦模式即无叙述因素的聚焦叙述。叙述者完全不进入人物内心,而是作为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客观、直接地呈现故事。作者完全没有在其中加入自己的任何评价。故事情节全由读者来想象。例如海明威经典的短篇小说《杀人者》中的谈话片段: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可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可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全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谈点别的事儿吧。去看过电影吗?”

“偶尔去一趟。”

“你应该多去看看电影。对象你这样一个聪明小伙子说来,看电影真快活。”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聪明小伙子。”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他妈的话太多了。”

从这一段对话当中,我们可以知道麦克斯和他的朋友准备杀一个“瑞典佬”奥利·安德烈森,正在向他人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小说片段就和电影剧本一样,而此时观众就是演员,需要去揣测麦克斯等人说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是试探性的,是小心翼翼的,是自信的,还是毫不顾忌的?到底为何麦克斯要杀了奥利?如果像他所说是替一个朋友杀的,又是怎样的朋友?根本原因是什么?如此短的一段对话,我们就可以提出大量的问题。这正是外聚焦模式所带来的吸引力。

外聚焦叙述中有一种叙述,我们称之为“戏剧式外聚焦”。也就是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作品内容就是一段戏剧脚本,一般只使用单一的直接引语写成,完全没有任何导向性的词语。而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艾哈迈德以零聚焦和内聚焦叙述为主体,使用的外聚焦比较少,仅仅在部分场景的对话中使用客观的外聚焦叙述。比如:

她抬起了眼睛。

“你以前爱他吗?”

“这是问题,还是指控?”

调查警官尽量不去注意她那变化了的目光:“我在等待回答。”

“他给了我一切。”

……

“我的话很清楚,麦德哈和你要求离婚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而且……”

预审警官无动于衷地打断了她:“当我要求你站起来时,你可以站起来。”

她重又坐下……

这段对话描写的是阿比尔的丈夫穆斯塔法被人谋害之后,警官与阿比尔之间的谈话。利用外聚焦叙述,作者最大限度地将我们引入故事场景当中。我们可以想象到阿比尔哀愁的神情,她说话时无精打采的样子,也可以想象到在警官问到她敏感的问题时,她激动慌张的模样。然而这两个人说每一句话的声调到底是高昂的还是低沉的,都由我们自己的思想来决定。场景的画面就在我们的眼前。此时在这一段对话当中加入任何一个人物的神情描写,都会破坏这段对话的客观性,也会打断读者亲身经历着的幻觉。

又如:

“要是没有麦德哈,那……”

“就是麦德哈,使你我现在还在一起……”

“可怜的麦德哈,是他的命运使父亲……”

“总有一天,麦德哈会知道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为了麦德哈,我忍着……”

“我也是为了麦德哈才忍受着……”

这一段麦德哈的回忆,描写的是麦德哈的父母吵架的场景。在这段外聚焦叙述中,作者使用了极为简短精悍的语言,以及多处的省略号,最大限度地将我们也一起带入麦德哈的回忆当中。我们很清晰地知道每一句话是出自父亲的口中还是母亲的口中,也可以想象较为合理的语音语调去填充没有加入的描写。

正如胡亚敏所说:“在阅读中它缩短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获得一种亲切感,能够充分敞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内心思绪。”

三 结语

本文从小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的叙述聚焦模式入手,并根据热拉尔·热奈特的聚焦模式理论,分析了不同的聚焦叙述模式对小说起到的不同作用,以及作者在小说中表达的显性及隐性的评论、思想情感。

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主要利用了零聚焦模式与内聚焦模式构建小说叙述的框架结构,以更鲜明地阐述小说要素,营造出交叠式的叙述空间。

第一,零聚焦叙述模式以上帝视角,全知全觉地阐述小说故事情节、社会环境背景以及人物的性格特征。这也恰恰是小说当中的“三大要素”。打破叙述中传统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穿梭在主角的现实生活与回忆中,详细介绍故事时空背景,更隐蔽地描绘20世纪80年代的埃及社会生存现状,表达作者对物质社会、脆弱的人际关系的担忧与批判。利用大量的人物外貌描写、动作描写以及心理活动描写,从各种不同的观察点多层次展现人物性格特征。社会环境、故事氛围的强化,人物细致深刻的描绘,更深层次地推动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使其不断完整与细化。

第二,内聚焦叙述,即叙述视角聚焦在一个人物的身上,只通过单个人物来做到对有限视野里的故事情节的阐述,同时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打破人物与读者之间形式上不平等的关系,大大缩小两者之间的距离。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利用大量的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内聚焦叙述,直接体现人物的价值观、人生观等意识形态,从而塑造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更有鲜活思想情感的人物,这一系列对思想情感的描绘,也是作者隐蔽评论的所在——作者通过小说角色的思想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环境的评论以及对“爱情”这一主题的看法和抉择。从另一方面来说,内聚焦模式是有视野局限性的,但反而是这一局限性,给读者留下了大量的想象空间,给人物的叙述罩上一层纱,引发读者猜测。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还灵活运用了多重内聚焦叙述,赋予作品绘画般交叠式的空间艺术感,让故事变得不再单一,让赏析的角度不再唯一。

第三,外聚焦叙述,是叙述者完全不加入任何主观的叙述,只是客观地呈现小说故事的情节。在《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零星地使用外聚焦模式,将部分重要的人物对话以戏剧脚本的形式呈现,记录他们真实的交谈场景。外聚焦模式彻底清除了作者的叙述痕迹,拉近了场景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得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想象空间。

综上所述,在小说《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中,作者艾哈迈德以零聚焦叙述以及内聚焦叙述为主,以外聚焦叙述为辅,三者相互交错,配合使用,集合三种聚焦模式的特色与优点,将小说三大要素塑造到极致,表达了鲜明的主题与思想情感,使作品彰显出独特的创作风格,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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